西风过处，残花败叶，秋意更浓了。173距那天已过了十天半月，关于少年人偷学剑法者云云，却没露半点声息。章玉芙宽解衣衫，走进清寒的池水中，身子不禁微微颤抖。她在池里略浸得深了，一面安歇，一面欣赏庭院里梧桐落叶。忽然眼前又闪过少年清瘦的身影，她低垂了眼，手捂着胸脯，长发像水草一样漫开。
"师姐，师姐！"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想是那鬼精灵的师妹又来寻她了。
章玉芙把头埋进水里，微扬手臂，身体像是一尾水中的鱼，在池里掀开两道极浅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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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妹柳海蝶提一只竹篮子，蹦蹦跳跳。走得近了，才发现篮子里装着几个大红桃子。她没等章玉芙询问，便自说道："这是仙谷林子里生的桃子，下午师父带我去摘的。这可是最水嫩的几个，师父怜惜你，便都吩咐我带来了。"
章玉芙头抬出水面，向池边游得近了，道："你也不安分点，到时候桃子掉一地，只怕师父又是一阵好骂。"
柳海蝶哼了一声，把篮子在池边石桌上放了，自己也坐在桌前："这阵子风声没过，你又在数落我了。哪天我心里急了，向师父一说，那时你的好情郎，就……呵呵……"
章玉芙脸上一红，嘴上却不肯落了下风："我又没教你隐瞒，你若想跟师傅说，兀自去了便是，又和我在这里絮叨些什么。"
柳海蝶笑道："好啊，你嘴上不饶人，心里却一定在感激我了。师妹我人小肚量不小，不和你一般计较。"
章玉芙轻啐一声，忽然面上生出忧意："我如今还不知道这到底是对是错。偷学剑法毕竟是大罪过，于理该当立即向师父禀报，但……但……"两个"但"字落下，便再说不出话来。
"是啊，一面是心爱的人，一面是该当效忠的师门，进退维谷，两面为难……"
章玉芙恼怒道："你再说……你再说……我真生气啦！"
柳海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学着她的样子道："你再说……你再说……我真生气啦……"话没说完，章玉芙从岸边拾起一颗石子朝她扔去。173这扔只是随手一扔，并未暗藏高明手法，因此柳海蝶唯一扭身便避了过去。
"好啦好啦，我不再嘲笑你了。"柳海蝶道，章玉芙这才停手，只听柳海蝶正色道，"照我看来，你为他隐瞒，原是不该。不论他在你心里的分量有多重，到底还是师门为大。"
章玉芙烦躁道："那你为什么呢？你又为什么把事情隐瞒下来？"
柳海蝶哼哼道："我嘛，自然有我的原因啦。知人不宣，本该是人之所为。他要不露痕迹，把我们两个一齐杀了便可了事。他既然放我一马，我也不能恩将仇报，想来他对师门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不过我只能扮一个暂时的瞎子，若以后再让我碰见，就绝不容情了。"
章玉芙呼出一口气："但愿……他不要辜负……"说着叹息一声，竟又痴了。
"师姐！"
章玉芙不经意地回道："嗯？"
"今天仙会呢。"柳海蝶看了天色，"天候不早，该动身啦。"
章玉芙兀自痴想，一面抚着青丝秀发。
"师姐！"
"哎，"章玉芙回过神来，望了眼天空，"是了，我们去吧。"
柳海蝶乜斜着眼，脸色古怪。
夕阳如血，桃花纷落，沿径红泥细软。
谷外的秋意萧瑟，谷内却恰逢春天。香自销魂暖断肠，殷红妙木挂桃芳，这是逍遥峰穴里的桃谷，人间无觅的仙境。
章柳二人虽然常常走过，现下却仍感到说不出的静谧幽美。桃花的暗红花瓣自头顶枝头纷纷坠落，夕晖透过连绵的树冠径而洒下。章玉芙微抬着眸，眼里只是花红，看到深处，竟似酒醉人睡，已要歇落绣床。柳海蝶低垂眉头，默默走着，玉面却已泛红，一条蝎尾辫也安分了。
进得深处，风光愈加秀美。佳木繁荫，觅无浮尘，小径忽而拓宽，在前显出一潭池水的景象。章柳二人都从梦里惊醒，脚步愈发快了。只见池里矶上正襟坐一个杏黄袍道人。环池三圈蒲团，首圈列坐三位白发老翁，次圈排着七位剑客，最外一圈约有二三十来人，都是年轻的弟子。
章柳急忙一一躬礼，杏黄袍道人只是微笑，三位老者略一颔首，六个剑士相与寒暄几句，末座一个女客面情严肃，吩咐两人外围坐了。
章柳躬礼完毕，同座的弟子都不作声，三位老者闭目养神，只有杏黄袍道人与七位剑客谈古论今，气度轩昂，逍遥自在。
"……凌虚寺的书楼如海，我少时倾慕其藏，尝恳求方丈，求得经书指点，现下想来方丈确实海量，当初承蒙他的照顾，广读佛法，受益良多。"
首座剑客感慨："凌虚寺的老僧德行高尚，是为世人所知。"
六位剑客附和道："正是。"
这位居湖中的道人正是剑派掌门易残渊，不过廿二年纪却已有了一身博厚修为，自幼天赋异禀，乃是百年一见的天才，天山门下当仁不让的第一高手。首圈的老者都是上辈师祖，武功虽较掌门人略逊一筹，却是剑派的鼎坻支柱，分别是长生仙人谈祖依、闻通仙人杨祖鸣和禅入仙人伊祖蓝；七位剑客与掌门同辈不同师，他们都出自前任掌门忘空仙人江祖为的门下，而易残渊却是昔日另一位师祖在外收的弟子，七人递次是邱大伟、匡见仁、路修德、杨万通、江知意、梁文冲、李汀兰，这李汀兰便是章柳二人的师父。她晚来授徒，至今也才两个，平时轻谈笑骂，极为温柔，但每临会典却尤为严肃认真。
及最后几位三代弟子到了，易残渊这才收声。章柳二人都有些紧张，她们虽然常到桃谷来玩，终究不过是近几月入门的弟子，于这每年一度的仙会却从未谋面，眼见得众师兄脸色恭敬，心下生慌。
却见掌门师伯略一挥袖，水面上掀开几道波纹。他继而收肘、回手、拔剑，一时疾风劲刮，气浪翻滚。他收剑入鞘，空中便自散落无数花瓣，如同雪片纷飞。
外圈的弟子都不禁叫出声来，一片喝彩，做师父的七个相顾默然，只有老者们面上含笑。长生仙人赞道："好字！"
只见水面上花瓣落而极静，成一"仙"字，笔法飘逸灵动。
"世俗所谓仙者，烟火不食，游离世外。然而我逍遥剑派谓之仙者，瓜可食，酒可饮，放鹤秋亭，逐鹿青崖，极尽逍遥姿态，穷觅神仙韵味，剑舞九重天！"他说到最后，气势雄涨，已成呼喝，"是时，酒果伺候！"
众人四望，不见来者。但见易残渊翻手如云，覆手如雨，一掌击在池水之上。浪花冲天而起，声似龙吟。一时劲风狂扫，诸座奋力支持。待得风静，池水上一圈儿的篮子打着旋儿浮上，篮里是浸了水渍的蜜封酒罐和苹果梨桃，想来都是事先沉在水底的。
众弟子见了，都惊的面无颜色，说不出话。七位同辈皆已叹服，梁文冲忍不住出声："好俊的功夫！"第一个抢过酒罐，揭了盖子。
易残渊仰天长笑："喝着乐着，过神仙日子岂不快话！"
弟子们喝彩响应，三位老者面上也都有了笑意。伊祖蓝笑骂一声："如今出家做了道士，当年的小孩性子却一分没改！"
易残渊望向远天，笑盈盈的目光多了一份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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