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刚进入十月 京城便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及至次日清晨 入目之间大街上房顶上皆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白。

西井胡同里 各家各户的下人们已经开了自家大门 在清扫门前道上的积雪了。就在这时 不远处一户人家的门前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打破了这清晨宁静的时刻。

那处乃是杜翰林杜老爷家。

这杜翰林在西井胡同里颇有‘名望’ 之所以会如此不是因为其他 而是这杜翰林有个十分泼辣的老娘。西井胡同里的宅子大多都浅 会住在这里的都是些穷官。即是跟‘官’扯上了关系 大家平时都是比较注意自身风评及素养的 唯独这杜翰林的老娘是个另类

怎么说呢?

此人典型就是一粗鄙的乡野村妇。

每每胡同里的人总能听见她责骂自己的儿媳妇 那小媳妇可怜啊 平常被拘在家中不让出门 三五不时还总被婆婆责难。

据说这卢氏也是一乡野村妇 是杜翰林未发迹之前家中为其聘的妻室。还据说这卢氏好像是有眼疾 身体十分羸弱 嫁入杜家已有六七载 至今无所出。

各家各户中总有那么一些破事 换着以前大家是不会这么关注杜家的。最近因为一件事 让胡同里的人对杜家颇多关注。

据说 杜翰林要发达了。

发达的原因不是其他 而是这杜翰林攀上了高枝。

杜翰林被其座师 也就是丙辰科的主考官礼部侍郎刘侍郎看中 想要招其为婿。

按理说这种消息是不会被外人得知 可是凑巧的是这西井胡同里有两户人家的老爷和杜翰林是同僚 都在翰林院共事。

这件事在翰林院并不是什么秘密 作为杜翰林同僚兼邻居两位翰林大人自是早有风闻。二人虽秉持着君子之礼 并不愿意道人长短 但无奈家中有妇人。且会住在这西井胡同里的都是些穷官 即使家里有仆人若干 也都不若那些真正富贵人家的下人那般懂礼守规矩 寻常做完手中的活计 少不了会走家串户说说主家的是非。这么一来二去 关于‘杜翰林攀高枝’的消息就在这西井胡同里传了个七七八八。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听闻这一消息 免不了会赞道一句 这是好事啊。

青年才俊 才子佳人 珠联璧合 甚好 甚美!

这确实也是件好事 虽说能中的进士俱都是些人中龙凤 但所谓穷翰林穷翰林 也不是说假的。戏文里所讲那种一朝中了科举 自此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大多都是些落魄读书人自我安慰的幻想。

要知道哪怕是中了状元 风光也只是一时的 之后入了翰林院 也得先熬三年再说 至于三年之后造化如何 还得看机遇。

所以说能成为礼部尚书的东床快婿 是个什么意义 是个人都能知晓 那可是一条通天之路 至少能让杜翰林少奋斗二十年。

尤其这杜翰林本就是贫寒出身。

得知这一消息后 西井胡同里羡慕眼红之人众多 可羡慕的同时 更多则是一种看好戏的心态。

无他 皆因这杜翰林家中尚有糟糠之妻。

时下为官者大多讲究风评 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 虽说没有哪条律例规定糟糠之妻不可以下堂 但大多数人都极为避讳这种事情。

这也是为何众人会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要知道那杜翰林从来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这种抛弃糟糠之妻的事他是否会罔顾君子之道去做?

等着看戏的人可是不少。

也因此当杜翰林那位素有泼辣之名的老娘 将儿媳卢氏强行撵出家门 并扔下一纸休书之时 这附近周遭正在清扫门前积雪的下人们 俱都忘了手里的差事 纷纷凑了过来。更甚者还有人匆匆忙忙往自家宅子里奔了进去 大抵是打着通报主家好讨赏的心态。

只是不多时 杜宅附近便多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 大家将杜家大门前围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让你这不下蛋的母鸡占着我儿正室的名分 那是我儿仁慈 如今你嫁入我杜家已有六七载 至今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我这做婆婆的再怎么可怜你 也是容不下你的……这休书你拿好 也别说我杜家不仁义 我会着人找车送你回乡……”

杜宅大门前 一名身着宝蓝色绣福禄纹夹袄 年纪大约有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 颐指气使的指着面前瘫倒在地的瘦弱女子说着。她一头乌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光滑的纂 长着一张容长脸 柳叶眉 颧骨高耸 薄薄的嘴唇 未开口已是三分刻薄相 更不用提此时她满脸嫌弃 眼中厌恶之色昭然若揭。

那瘫倒在她面前的女子身板极为单薄 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薄薄夹衣 衬着这寒冷的天气 凛冽的寒风 着实让人不忍目睹。

再细看其长相 乍一看去实在让人不敢置信这便是杜翰林的妻子。那杜翰林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 丰神俊秀、意气风发 而这女子从面相上看却是三十往上了 甚至说是四十的年纪也不会没人相信。

尤其此时她满脸苍白之色 整个人瘦骨嶙峋的 眼角与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干纹 更是显得苍老无比。

这便是那杜翰林之妻?

胡同里几乎没人见过这卢氏 只是闻其名。此时见她形容凄惨 怜悯者有 吃惊者更是占大多数 大家心中下意识的闪过一个念头——

也怨不得那杜家会不顾名声让这卢氏下堂了 着实不配。

至于什么不配 自是不用明说。

卢娇月不用照镜子就知晓自己此时有多么的狼狈了 可是怨谁呢?此时的她满心茫然。

她知道杜廉攀上高枝了 丈夫婆婆小姑都瞒着她 家中的仆人也不敢在她耳边多置一词。可她有耳朵 她的眼睛虽因长年累月的做绣活儿坏掉了 但耳力却是极佳。

这还要归咎于杜家的那两个下人 这两个下人是杜家雇来的。雇的下人自是没有买来的下人规矩 平时做完活计 总会偷溜出去道东家长西家短 平时说话也不懂得遮掩 所以最近关于‘杜翰林攀上高枝了’的事 卢娇月早有‘耳闻’。

只是她心中仍留有最后一丝期望。

毕竟她和杜廉的情义不同他人 他们是一起苦过来的。

这么多年来 她辛辛苦苦操持家计 一心供他念书。供一个读书人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且不提那一年比一年高的束脩 光是笔墨纸砚都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尤其自打杜廉中了秀才以后 日里少不了应酬同窗以及四处游历 这更是需要银钱去支撑。

可钱从何来?

杜廉出身贫寒 没爹 只有一个寡妇娘 杜家家无恒产。自她嫁入杜家 早年是靠她的嫁妆以及娘家的帮衬维持家计。之后她实在无颜拖累娘家 恰好她又有一手不错的绣艺 便整日里靠刺绣卖钱以供家用。

所以杜廉能从一个小村子里走出来 成为新科进士 并入得翰林院 完全是靠她这么多年来一针一线不分昼夜几乎没熬瞎双眼换来的。

所有的苦与累 无法用言语去形容。杜廉能高中 卢娇月比所有人都高兴。她想着自己终于熬出头了 可以歇歇了 也可以好生养养自己越来越模糊的眼睛 哪知却还有此遭在等着她。

恨吗?

自是恨的。

没人知晓她为了杜廉付出了多少 又失去了多少!

而如今杜廉富贵了 居然要休了她?且是以无后的名义!

要知道她可从来不是不能生 当年她也曾有过身孕 却因太过劳累而小产 自那以后再无消息传出。这一切杜廉都是知道的 他曾对自己说 一定会努力考中 要对得起她的付出 让她过上好日子……

难道他曾经说过的话 都是假的吗?

纷乱的心绪搅乱了卢娇月的呼吸 让早已熬坏身子并素有咳疾的她呛咳不已。她捂着唇使劲的咳着 好不容易止住嗓子眼里的疼痒 才踉跄地站起来直视满脸嫌恶之色的杜母。

“这休书是娘的意思 还是夫君的?”

杜廉孝顺 从来不愿违逆婆婆的意思 而婆婆一向待她严苛 所以卢娇月自我安慰的想 也许这并不是夫君的意思 而是婆婆的。

杜母听闻这话 薄薄的嘴唇一撇 想说什么 却欲言又止 之后目露厉色道:“你管这是谁的意思 谁家也不会要一个不会下蛋的儿媳 我杜家三代单传 我儿是绝不能在你这里绝了自己的香火。”

卢娇月强忍屈辱道:“……若是为了杜家的香火……我并不介意夫君纳妾……”此言说出 已是代表卢娇月将自己低入了尘埃里。

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想过 早在这几年她一直没有怀上便曾考虑过此事。她也曾言不由衷的和杜廉提过 可是杜廉却安慰她他不会对不起她 也不会纳妾 而婆婆虽待她严苛 却也从未提过这件事。

如今看来不是不提 只是时候不对 毕竟在杜廉未中进士之前 一家的生计全指着她。而如今不用指着她了 自是要旧事重提。

卢娇月耳里听着婆婆谩骂 却是只字不答她所言的纳妾之事 心渐渐跌到了谷底 与此同时她脸上也多了一抹貌似讥讽的笑。她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又望向杜母 也不再提其他 只是锲而不舍继续追问休她之事到底是对方的意思还是杜廉的。

可杜母却仿若听不进她的话似的 只是骂着她耽误了杜家的香火 占着茅坑不拉屎 却不答她的话。

到了此时 卢娇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想必这也是杜廉的意思吧……

其实不是不明白 很多时候看似很多事都是杜母出面 可若说背后没有杜廉的影子 卢娇月是万万不信的。

只是她辛苦了这么多年 付出了这么多 她总是置若罔闻明眼可见的事实 任自己做一个傻子 欺骗自己那许多事情都与杜廉没有什么关系 都是因为婆婆 是婆婆太过严苛……

似乎这样安慰自己 就能让自己坚持下去 毕竟为了杜廉 她已经没有了一切 连娘家那边都与她断了关系……

她输不起 也不能输 所以只能闷着头往前 权当自己是睁眼瞎 而如今眼见自己即将被弃 却是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了。

卢娇月你是个瞎子 活该你眼瞎容毁 活该你被休。因为你本身就是个睁眼瞎 错把狼人当良人 拖累了娘家 害死了大哥 还坑了自己……

一口鲜血从卢娇月口中喷了出来 溅在了杜母鞋面上 将她吓得顿时往后一趔 之后又满脸嫌恶捂着鼻子只摆手。

“你赶紧走吧 我着人找车送你回乡 你有娘家 也不是没有着落……我们杜家也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

卢娇月耳朵已经听不清杜母在说什么了 她只是径自惨笑 素来温婉柔顺的脸上此时满是激愤之色 埋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在此时终于喷涌而出。

“仁至义尽?怎么个仁至义尽法?你杜家家无恒产 原是乡下的一个泥腿子 家中要田无田 要钱无钱 说是供了个读书人 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是我卢娇月瞎了眼 嫁进了你杜家 从嫁进来初始 你杜家全家上下便指着我和我娘家过日子……他杜廉能有今日 是我卢娇月辛辛苦苦坏了身子熬瞎了双眼换来的 如今他杜廉出人头地了 倒是想休了我?我、告、诉、你、们 没、门!”

最后这句话 卢娇月几乎是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别忘了当年我怀有身孕之时 是怎么没了肚里的那个孩子。娘 你说这话到底亏不亏心?”

这些话里的信息量太大 旁边看热闹的人们尽皆竖起了双耳 而杜母听了此言 面上也不禁露出一抹心虚之色。

还不待她出言反驳 卢娇月又道:“你杜家说我无后犯了七出之条 可别忘了七出之外还有三不去。”

这卢娇月虽是乡下人出身 却并不是目不识丁 且杜廉是个读书人 自然耳濡目染懂得许多。

她一字一句的道:“有所取无所归 与更三年丧 前贫贱后富贵。因为我这个女儿嫁入了你杜家 我娘家人年年贴补于我 闹得家中不睦。那年雪天为了给我送粮 我大哥跌入悬崖身亡 我爹娘遭受打击 接连去世。三不去中 我占了两条 你杜家有何资格休我!?要是想休 可以!咱们去找顺天府尹评理去!”

其实到了此时 卢娇月早已对杜廉乃至杜家人失望透顶 只是她付出了所有的一切 却惨遭被休的下场 心中又怎么会甘愿 所以才会说出此言 也是打着自己不痛快也让杜家人不痛快的主意。

而杜母本就是一乡野村妇 从来没什么见识 她只知道自己儿子说要休这卢氏只能打着无后的名义 其他能不提尽量不提 毕竟自家不占理 若是事情闹大了的话 恐会对自己前程有所妨碍。

此时见卢氏将那仅有的一层‘遮羞布’当众撕掳开来 又见她信誓旦旦说自家休不了她 杜母这会儿全然慌了。她既慌那卢氏让自家丢了脸面 对自己儿子前程造成妨碍 又恼卢氏怎么突然之间竟没了以前的柔顺 如此难缠。心中急怒之下 便伸手去推搡她。

而卢娇月大抵是久病未愈 又可能是身体太过羸弱 被她那么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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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身子一歪就往一旁的墙上倒去。

杜母口中骂骂咧咧 正想上前去拽她强行将其撵走。

突然 旁边一个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见血了 死人了——”

只见那卢氏竟顺着墙无声无息的滑到在地 额头上偌大一片血迹 面如金纸 气息全无 而嘴角上却是噙着一抹笑。

杜母脸色煞白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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