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里的碳烧得很旺 噼里啪啦的作响 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熏香 书架前的几案上摆着一盆正在生长着的水仙花。

韩珣躺在窗下的软榻上 很闲适的在闭目养神。他调整了一下垫着的软枕 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叹息。这个屋子显然没有钟放的屋子奢华 但是无疑很舒服 非常舒服。他的手边还搁着一只五彩的盅子 里面是他爱喝的庐山云雾 性温而养人。

他随手端起茶盅趁热喝了一大口 满意的舒出一口气 仿佛喃喃自语似的笑道:“我情愿终生呆在这儿 也不要再去一次钟放老头儿的家里了。”

不远不近的飘来一阵轻笑声。

只见一个人身穿宝蓝色的丝绸长衫坐在房间的另一头 靠在坐榻和书几之间的一个凳子上 面前垂下一盆吊着的吊兰草 密密长长的叶子几乎遮住了他的脸。

“你笑什么?”韩珣闭着眼睛试图把茶盅放回去 但是中途洒出一点在他的袖子上 于是他坐了起来 微微蹙着双眉看着自己的袖子 忍不住抱怨 “要不是你 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参加那个什么倒霉催的赏梅宴!你不谢谢老朋友 还要笑话我 真后悔当时没在你鼻子上给一拳!”

那人便是秦王李旦 那日在赏梅宴上戏剧性的出现 打乱了一切的“乞丐”。当然 他现在看起来很精神也很干净 就连举止和仪态都无可挑剔的端正。即使坐在那儿 腰板也是笔直的 浑不似韩珣一副懒洋洋没有骨头的样子。

李旦温和的笑了笑 合上手中的书卷起身把它放回架子里摆好 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真是个好看的人 大约二十五六岁 没有戴冠 头发拿一根蓝色的丝帛随意的束起。生得面白如玉 眉似双剑 鼻若悬胆 矜而不危 宛若一块绝世美玉。

他走到韩珣躺着的软榻旁坐下 语气颇有些顽皮得意的笑道:“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合着演一出戏 瞧瞧热闹。况且我也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当时旁人若是要笑 也该是在笑话我 灰头土脸的 哪里有个王子该有的样子?”

韩珣复又躺了回去 脑袋枕在双手上 翘起二郎腿来晃荡了两下 忽然噗嗤笑了出来:“是了 当时那些人的反应够我笑上一年的了!现在想起来 还是荒唐滑稽的厉害!”他偏过头来盯着李旦似笑非笑的嘲讽他:“有谁想得到 堂堂的秦王竟然会有这样的鬼主意!”

李旦发出一声轻笑 正值窗外飘来一声哀叹 他便探头看了一眼 说道:“你的管家怎么了?年纪轻轻的总是叹气 这样会未老先衰的。”

韩珣猛地坐了起来 很不耐烦的大声冲窗外吼了一声 不一会儿 管家王振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他三十岁出头 是韩家老管家的儿子 半年前跟着韩珣来到了洛阳伺候。这是个高个子 但是有些迷糊的男子。

“……少爷 有个老先生在门口 要、要见少爷!”他喘着粗气说着 身上的雪花在温暖的屋子里迅速的融化 水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 很快形成了浅浅的水洼。

韩珣哀吟了一声 倒在榻上 愤愤地拍着软榻说道:“你怎么那么笨呢?不是说我不见客的么?还不快去打发了!”

王振挠挠头 颇为为难的看了看韩珣 又求助似的看向李旦。李旦轻咳了一声 笑道:“怎么了 你说吧!”

王振急道:“小的按照少爷的吩咐说少爷病了在休息 可是那个老先生在门口执意不肯走 已经有两个时辰了。门房可怜他年迈 给了他个凳子坐。谁知、谁知他一点儿走的意思也没有。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特地来讨少爷的示下。”

“那位老先生怎么称呼?”

“他说他姓杜 名远 字叔离 是、是、是哪儿的人 小的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韩珣与李旦对视一眼 苦笑了两声 说道:“他哪里是想见我?他分明是想拜见你秦王殿下!可惜了 不过是个好龙的叶公。”他有些不耐烦的对王振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就跟他说我病了 他要是还不肯走 你就随便他坐多久 顺便倒杯热茶给他暖暖身子!”

说起来杜远也不是那日赏梅宴之后第一个登门造访的人了 只是谁也没他执着 硬是杵在韩珣的门口不肯走。倒是那日称赞李旦的诗做得好的封尹 在门口徘徊了一番 也没叫人通报 最后送上一封信 长吁短叹的走了。信里只附有一首诗 诗云:

“杜默老拙身 为诗欺庸人。

泰山危且威 垂垂误君神。”

倒是叫李、韩二人对着诗叹息了良久。

王振唯唯诺诺的应了 正要退下 李旦含笑制止了他 说道:“罢了 请他进来吧 就到正厅稍坐 我和你少爷一会儿就来。”

韩珣一听 干脆随手拽了榻上的薄被覆在面上 闷声闷气的说道:“我不见!要见你自己去!就让他在门口坐着好了 谅他也没有脸面坐到晚上等着我请他吃晚饭!”

李旦拽下他手中的被子 力量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对上韩珣不高兴的双眼 笑着劝说道:“你是个最讲究官运亨通的人 将来果真保举你入朝为官 你也这样对待同朝的那些人?杜远虽说不是做官的 但在读书人中还是有着一定声望 若是传出什么闲话 对你的将来不好。”

韩珣气鼓鼓的坐起来穿鞋子:“我就是看不过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眼珠子长在头顶上 看谁都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还有那个王振 怎么能蠢笨成这样?一点活络的劲头也没有!”

李旦微笑着 他的笑容很亲和 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个真真的谦谦君子才有的笑容 让人如沐春风一般的适宜。他柔声说道:“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 杜远只是一种人 可这一种人也是你将来要打交道的 你不必喜欢他 更不用顺从他 但也不用给他脸色看 平常心就好。至于王振 我倒觉得他老实忠厚的实在难得 你要是不喜欢 就把他给我 正好我王府的管家老了 让他去替上。”

韩珣一边穿袍子 一边挑眉:“王振笨手笨脚的你也要?王府里人来人往的 丢了你的脸面可别怪我!”

李旦冲门口轻唤了一声 他的随行小厮便捧了他的外衣进来 他接过穿上 说道:“我不嫌弃王振 更何况我的王府上也没什么人 左不过只有一个侧妃 也是顶好相与的人。就是要这种老实的不会生事端的人才好呢!”

韩珣低头让丫鬟帮他戴上帽子笑道:“好吧 你中意就把他领走吧 我瞧着王振巴不得呢!”他对丫鬟又吩咐道:“去把我那件狐毛的披风拿来给殿下 殿下没带帽子来 外头怪冷的。”

丫鬟应了一声 从外间的架子上取了披风来给李旦系上。

李旦冲她笑了笑 小姑娘的脸骤然就红了 飞快的礼了一礼 退到一旁站好了。

韩珣暗笑一声 清了清嗓子说道:“走吧。”李旦便和他并肩走了出去。

外头还在飘着雪花 地上的积雪也没有命人扫去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 左右的小厮打发着跟在后面不许上前搀扶 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儿。

走到难走的地方 两个人便互相扶持一下 一如当年漫游的途中 互相扶持过的岁月。

走了一会儿 李旦笑道:“这场雪下得倒也痛快 全都白了 一片的银色 十分的好看。”

韩珣轻哼了一声:“没的受这种罪!”他接着说道:“王振给你带回去 若是你将来娶了正妃 正妃不喜欢这种笨手笨脚的家伙 你尽管把他打发回来就是。”

李旦笑了笑 说道:“等我有了正妃再说吧!”

韩珣不满他的托辞 皱眉说道:“你不能总是拖着不娶妻生子。这是人生的一部分 没经过就不圆满。趁着你还算年轻 赶紧娶个漂亮老婆才是正经事儿!”

他们终于走到了扫了雪的青石板路上 李旦抖一抖披风上的雪 苦笑道:“不急 总得等我身上的三年热孝满了再说吧?母后刚走不到半年 我哪有什么心思娶妻?”

韩珣讥讽的笑了起来 他喊着李旦的表字 还似年少时一般 几近无情的指出李旦语句里的毛病:“子暮 我记得很清楚 你跟我可是同岁之谊。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妻子。可是你呢 你只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迫不得已纳了一个妾室 随即就离家游学去了。热孝?按理你早就该成亲了 居然拖到了现在!”

他顿了一顿 接着嘲讽:“要不是你身边一直不缺女人 我都要怀疑你有毛病了!”

李旦嘿嘿苦笑两声 顺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没有辩解。其实他什么也不需要说 韩珣也都知道他的想法。早年没有成亲就出门游学 那时的李旦只是因为年少不想受管教而做出的叛逆举动 后来他的父亲李燚推翻旧朝统治 自立为帝 他因为不想做这个秦王而不肯归京接受册封 一直拖到他的生身母亲姜氏忽然病逝 他才不得不回到长安祭奠母亲 接受了秦王的册封。他的母亲生前只是昭仪 但是李燚很喜爱这个妃子 便追封她为皇后。大周建立以来 皇帝李燚一直没有册封过皇后 姜氏便成了周朝的第一位皇后 李旦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唯一的嫡子。

之后李旦便因为不堪群臣的日日叨扰而再次离开长安 来到了洛阳 悄悄暂居好友韩珣的私宅内准备过冬。

他们来到宅子的正厅 正厅门口守着的小厮欠身掀起门上悬挂着毡子让他们进去 一面小声说道:“少爷 杜先生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韩珣最后一丝讥讽的笑容还挂在嘴边 他嘟囔了一声 摘下帽子放在小厮手上 接着 脸上浮起一种亲密无间的客气笑容 大步走了进去。

李旦听到了他的前后两句话 分别是轻轻的一声“老不死心的”和一声热情无比的“杜老先生您来了!”还伴随着两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

李旦好笑的在门口站了片刻 好不容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一本正经的也跟着走了进去。

厅里韩珣已经兴致勃勃的握住了杜远的手 时不时的还咳嗽两声 可怜的老家伙一边不情不愿的被韩珣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一边颇为期待的从韩珣的肩上望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 晚生那日从钟世伯家回来就伤了风 一直卧床休息着。家里人怠慢了老先生 先生还请海涵啊!”

“韩少爷年纪轻轻的 可要好生保养啊。”杜远敷衍着也握住了他的手。韩珣比他高 遮住了他往后看的视线。

李旦轻咳了两声 慢慢穿过他二人走到了正厅最里面的坐床前 还没等他坐下来 就听一声“山野村夫杜远拜见秦王殿下!殿下千岁 千岁 千千岁!”杜远已经翻身扑倒在地 不住的磕头。

李旦只得俯下身去亲自搀起他笑道:“杜先生的名声我早有耳闻 不要多礼了 起来坐吧。”

杜远抱成拳的双手激动得不住颤抖:“谢、谢殿下的恩典!”他巍巍颤颤的想找个凳子坐下来 韩珣已经不动声色的扶住了他 示意厅里的丫鬟端了凳子来让杜远坐下。

韩珣颇为客气体贴的笑道:“杜先生等得久了大约口渴了吧?来人 沏茶 沏秦王殿下带来的龙井茶让先生尝尝!”他说着在杜远的对面挨着李旦坐了。

不一会儿 丫鬟奉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期间一直是杜远在激动不已的唠唠叨叨 说的都是李旦漫游时期传出的美名事件 不少让两个当事人听起来都觉得颇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李旦耐心的端起茶闻了闻香味儿 宽和的笑道:“杜先生 这茶叶可是我从西湖带回来的 您尝尝味儿呗?”

杜远这才停止了喋喋不休 端起茶吹了吹 也顾不得烫尝了一口。他哈出一口气 接着紧紧的闭上嘴巴 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着说道:“好香的茶叶!”

韩珣克制住想笑的冲动 对杜远说道:“可不是 就连这水也是殿下亲自的汲来的山泉水呢!”

杜远连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弓着背说道:“杜某人三生有幸得殿下的厚爱 尝了殿下带回来的香茶珍水 本该说此生已然无憾了 只是……”

他还没说完 王振又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禀告:“少爷 河东柳家的少爷来访了。”

韩珣对着面上浮现出尴尬和不悦的杜远歉意的报以一笑 转头对王振说道:“请他书房小坐 晚上留他吃饭。”他说完对上杜远笑道:“先生有何指教?”

杜远结巴了两下 清了清含糊的嗓音 然后以一种飞快的语速对李旦说道:“殿下那日给钟放题的八字墨宝已被钟放裱好 悬挂在了书房里 日夜供奉着。杜某想着若是这张老脸还值点儿 有那么一二分的薄面 就请殿下也未杜某写一幅字。”说着一揖到底。

李旦微微一愣 他知道杜远是为前些日子的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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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以为他是来登门致歉的 没想到杜远仗着年迈 张口便要他的的字 绝口不提那日席上他嫌弃李旦的话语。

韩珣不由的微微皱了皱眉 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 摇着头吹了吹 茶的热气弥漫开来 遮住了他的面容。

李旦干笑了两声 有些不痛快了 他俯身虚扶了杜远一下 做出很是纠结犹豫的样子:“这个……”

杜远抬头 与其说他期盼的望着李旦 不如说他那双眼睛过于渴求 几乎是在瞪着李旦了:“殿下 难道杜某一介读书人 还比不上钟放那厮有面子了?”

重农轻商本是世俗旧例 更何况读书人向来自命不凡 不肯给生意人面子。可是要说起来 钟放除了肚子里没有那些酸腐的之乎者也 为人处世 哪点不比杜远之流差?钟放已然腰缠万贯 可杜远始终不过是个没落的教书匠。

李旦唔了一声 和气的笑了笑:“杜老先生说的哪里话 您和钟老爷都比我大 都是我的长辈 哪有什么比不比得的。只是……”他伸出左手虚虚挽起右手的覆盖着的袖子 在杜远面前晃了一下 收回手来 说道:“不巧这几日下雪地滑 我没个注意摔了一跤 把右手给扭折了。虽说现在已不大看得出来了 可大夫嘱咐了要我别用劲。这不 我几天都没碰过纸笔了。您要是不信 您只管问伯玉好了。”

杜远听了不由得瞠目结舌 显然没想到李旦会这么说。韩珣唯恐天下不乱 连忙笑道:“可不是!说来也好笑 殿下不知怎么的 不走那扫了雪的干净路走 偏偏走那泥泞的地方 也不知道那底下还生着青苔 就给滑了一跤。这几天懊恼的跟个什么似的 可也怨不得旁人呐!”

这下杜远便知道自己吃个闷憋 可又不能说什么 把个老脸皮子都涨得发紫了 最后也只得哆哆嗦嗦的行礼告辞。

等杜远离开了 韩珣再也忍不住了 抱着肚子在座位上大笑不已。李旦原本想喝口茶润润嗓子 可是茶杯端在手上就是不能送到嘴边——他笑着 无声的 但是浑身都在颤抖。

“你们这样做很缺德 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忽然有人指责他们 这个声音软软糯糯的 但是含了几分气愤和不平 “杜远毕竟是个老人 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能这么作弄他呢?”

李旦好容易克制住自己 拉住来者的手 那手的肌肤细腻光滑。李旦的声音里还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这么好玩的时候 你不要来扫兴嘛!”

姑娘拿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不转的狠狠瞅着李旦 忽然伸手在他身上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拧了一下 猛地叹了口气软软说道:“你们呀……”说着 撅起嘴巴 赌气似的挨着李旦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油亮亮乌黑黑的头发梳成了服服帖帖的倭堕髻 簪着一朵绢纱的红色复瓣花朵 插着一根炸得金黄脆亮的攒梅金钗。金钗映照着她格外灵活有神的大眼睛 使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了。

“双宝 你真是个宝贝儿啊!”韩珣调笑着对那个姑娘说道。

双宝就是这个大姑娘的名字 她就是那日在钟放家弹唱中的两个歌伎的一个。她伸出一根水葱似的手指 软软的戳在李旦的脑门上 就连她的声音也是软软的:“真应该也让你们两个吃点苦 这样也就知道天高地厚了!”她的原籍是姑苏人 后来跟着一个娘姨来到洛阳落了脚 说话却没有改变过 调子又软又糯 说出再冒犯的话来也叫人狠不下心肠来责备她。

李旦轻笑着捉住了双宝的手 对上她那双大眼睛 笑道:“双宝啊 你真舍得叫我去吃苦吗?”

双宝低声啐了他一口 双颊上微微泛起丝丝红晕。

韩珣突然跳了起来:“糟了!柳兆庭还在我的书房里呢!我都把这回事给忘了!”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 他的鼻子已经被一只白玉似的手给紧紧钳制了。双宝的食指和中指用力拧着韩珣的鼻头 摇头晃脑的笑道:“哎呀!你真是个笨蛋!”她说完 咯咯笑着 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韩珣望着双宝的背影 眼中划过一瞬的怅然若失。他苦笑着揉揉鼻头:“为什么她对你就那么温柔 对我就这么凶?”

李旦搓着双手 没有注意到他那一瞬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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