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琬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凤喜脸上 整个人魔怔了一般。

她从不认得什么凤喜 更不知三姑娘是什么人 要不是那夜听得表哥和姨母背后闲话 这两个名字 对她来说实在是半分不相干。

可现在 凤喜就在她眼前跪着 而她成了她的主子?

这是什么道理?

眼前的凤喜生得还算好看 圆润丰盈的面孔 配上杏核一样的眼睛 并两道细弯的柳叶眉 看起来俏丽中带着几分精明。

搽过桂花油的黑发挽做个侧花髻 攒着镶了珠子的银簪 一身浅杏色衣裙 腰身像是特意收紧过 跪在地上的更显纤腰丰臀。

这样的姿容装扮 却只是个丫鬟 足可见宣平侯府显赫。

她忽然有些明白姨夫赵大海为何一定要在家挂上“赵府”的匾额——日日在这样的地方进出伺候 再回到那丈许见方的破落小院里 但凡有点野心的 如何按捺得住?

而得了凤喜这样的大家婢 放弃个孤女表妹 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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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凤喜就在眼前 但林江琬觉得 表哥与凤喜那婚事 说起来是不怨凤喜的。

何况自己现在成了凤喜的主子 婚事好像就捏在自己手上 便更不急着怨她了。

这些都不重要。

捋顺脑子里的思绪 人也渐渐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 既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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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挣出一条生路来。

想想那夜的不堪屈辱 往后这条生路该怎么走 她可要仔细为自己盘算。

而要盘算往后 眼下这奇怪的处境 也该先弄弄清楚。

这才是最重要的。

“凤喜 不忙去报信 ”她侧脸转向一边 掩饰着自己初次使唤婢子的不自然 “给我打盆水来。”

凤喜柳叶细眉拧在一起 实在搞不明白姑娘这时候要水做什么。

可三姑娘的话 她不敢不听。

她答应一声 起身出了厅堂 打了帘子 向外吩咐了两句。

不多时 便另有小丫头托着铜盆进来 双手捧到床边。

氤氲的水气袅袅弥漫 林江琬顾不上冷水热水 连忙撑着身子 探头朝铜盆里望去。

水波微漾 映出她一张略显消瘦的小脸。

虽看不大清楚 但只一眼 她就狠狠松了口气。

什么三姑娘!她明明还是她!

水中人影 眉眼口鼻……连一根眼毛都不差 虽面色惨黄了些 但人断没有认不出自己的道理。

也就是说 并没发生什么妖鬼精怪的事情 她也没突地就变做了旁人。

那为何凤喜喊她三姑娘呢?

她伸着头左瞧右看 凤喜在一旁猜得心都拧了。

姑娘嫌水太烫?不像。

姑娘想要自己动手洗漱?不可能 她不会。

姑娘……姑娘的头都要扎进去了……莫不是要喝了这盆水!

这可万万使不得!

她赶紧豁出去打断:“姑娘 瞧什么呢?”

林江琬正瞧得起劲 被这么一说 也觉得自己有些冒进。

她连忙将心事都藏了 摆出一副淡淡的姿态:“不过是瞧瞧我的样子而已 有什么大惊小怪。”

她不说还好 这般一说 凤喜瞬间一脸悚然。

她哆哆嗦嗦从妆台前捧过一面菱花银镜:“姑娘可是要这个……”

居然还有镜子?

林江琬愣了愣 再看看凤喜那一脸无措的样子 很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见过镜子。

父亲虽是太医 母亲却只出身农家。

母亲因机缘与父亲相识 但身份实在天差地别 连入府为婢为妾都难 遂被养做外室。

她是个外室所出的女儿。

父母在时 算是她过得最富庶无忧的日子 也没见过什么菱花银镜。

更不用说后来父母蒙难故去 她在表哥姨母那里寄人篱下的时候了。

想瞧自己模样 可不都是往水里看的……

这凤喜也真是不走运 看样子原三姑娘就是个难伺候的 现在主子换成她 仿佛脑子坏掉似的一通折腾 更难伺候。

林江琬揉揉额头 反正已经这样了 冒进便冒进吧。

挥手让那端着水的小丫头退下:“我不要镜子 可有我从前的画像 拿来我瞧。”

约么是这句总算蒙得像了些。

凤喜点头如鸡 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解释——姑娘如今病着 怕姿容不如往日 所以才不敢瞧镜子 先在水中照出大概 再拿画像做个比较。

这样想着 便听话去外厅多宝阁架子旁的一个存书画的白瓷大瓮里 抽出一卷来 小心翼翼地递回给林江琬。

林江琬接过 缓缓打开。

一个年纪身量都与自己相当的女子跃然纸上。

画中女子身穿桃红织锦月裙 齐胸系着一根玉色丝绦 外罩荷叶色半臂 头上盘梳着百花双髻 髻上珠翠钗环缀满 两鬓又簪芙蓉花 富贵的眼花缭乱 令人几乎要忽视那张不过豆蔻年华的小脸。

她是来看脸的。

目光从衣裙配饰上挪开 朝画中人脸上看去 这一看之下 心底就是一沉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三姑娘容貌生的 与她竟九成九的相似。

原来是容貌相似 所以弄错了?

虽说毫无关系的人 像成这样实在少见 但世间万象无奇不有 她也并没多想 只想问清楚到底两个人是怎么被弄错的。

她心里已有了些推断 一边望着画上人 一边继续问凤喜:“我这病症是怎得来的?”

这一回 凤喜语气中终于带了些藏不住的委屈埋怨:“冬月的荷花池水正渗凉渗凉 姑娘你想也不想就跳了 咱们侯府荷花池连着沙鸥江 一下冲将出去 捞了三日都没捞到……姑娘本就有咳冬的毛病 自然……自然也就成了这样。”

现下 为了找三姑娘 荷花池里的淤泥都被尽数翻起 晾在岸边 半个侯府花园像是遭了灾一般。

按凤喜心底的想法 能捞着 又能救活 这就不错了 还问病症怎么得来?

林江琬心道果然。

听凤喜这么一说 她心里原本的糊涂都豁然开朗起来。

那夜她最后的记忆 就是被姨母表哥一顿痛殴 醒来之后 却被宣平侯府救了回来。

所以 用膝盖想也知道 是姨母和表哥将她打晕之后 一不做二不休 将她直接扔进了沙鸥江……三姑娘也投江 这便捞错了。

难怪她一副落水之后肺气败绝的脉象。

那么冷的水啊!

她真想抓着凤喜告诉她那二人为了娶她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可惜这话她现在还不敢说。

凤喜正在一旁委屈地瘪嘴。

存了委屈抱怨 说话也就没了顾忌。

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林江琬再问自己为何要投荷花池 凤喜口无遮拦地一股脑全道了出来。

林江琬这才知晓 这位三姑娘 打小就被宠得极其娇蛮 但凡有丝毫不顺心的就要哭闹不休。

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 说她自小指婚的那位小郡王是个野熊一般的莽夫 在京里动辄杀人 凶名赫赫。

就前几日 野熊从京城传信过来 说是三姑娘不日就要及笄 他要在及笄礼前从京城赶来汝城 登府拜访。

三姑娘听闻 当场便吓得拉扯着侯府老夫人要她给自己做主退婚。

老夫人一向对她宠爱有加 然而这一次却由不得她胡闹——那位“野熊”小郡王乃是定国公府的嫡亲玄孙 身份压着这边一大截 岂是老夫人能说了算的?

三姑娘一个不如意 不管不顾就跳了。

幸好捞上来还有口气 否则真是要连累死一众人。

凤喜也被连累得差点出不了嫁。

是以 她现在还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难怪凤喜一脸不高兴。

事情捋明白了。

林江琬却更头疼了。

江水冰冷如刀 她这皮糙肉厚的身子骨都受不住。

三姑娘投江三日没捞起来。

这厢又将她错捞上来 想必已经撤了搜寻的下人。

三姑娘这条命……怕是已经折了。

可惜。

可怜。

婚事指得不如意 就投了水死了……跟她这种被逼着做妾 不从就被打死的 看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其实却不同。

一个是自己不想活 一个是很想活 别人却不给活路。

所以 命运就拿她填了三姑娘的位置 攒成现在这副境况?

虽然匪夷所思 但先这么弄明白了 总算有个方向。

林江琬摇摇头 心中轻叹。

三姑娘不惜命 但侯府捞她上来 算是对她有恩。

她若真填了这个位置 三姑娘连尸身都回不来了。

“凤喜 我不是你们三姑娘。”

她掀开被子 就要下床。

噗通一声 凤喜跪得比刚才干脆多了:“三姑娘 奴婢求你别闹了……奴婢知道你不想嫁 可老夫人重病 明日小郡王就进城 这两日为了寻你 咱们侯府闹得天翻地覆 再经不起你这样闹腾了……”

凤喜说着 竟不顾主仆有别 双手直将她又塞回被子里 然后死死按住!

林江琬本来就虚 差点被她按死 翻着白眼挥手:“罢了罢了 我是你家三姑娘。”

凤喜缓缓松手 含泪警惕地看了她一回。

见她真的一脸认命 只当三姑娘终于想通了 这才起身:“姑娘先歇着 奴婢去禀了老夫人 她老人家不顾自己重病 一日七八次的遣人来问姑娘 姑娘可要体谅她的苦心。”

说完这番话 她再不跟林江琬啰嗦 咬着嘴唇快步跑了出去。

林江琬半天才喘匀了气 躺在床上 望着外厅里重重落下的帘子。

院里还传来凤喜嘱咐其他小婢的声音:“你们几个在这儿看紧了!要是姑娘在出岔子 我撕了你们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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