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阴暗潮湿,腥臭坚固,最常听见的便是鼻息间的呼吸,清晰、微弱……这可能就是她接下来的一生,那么轻,那么重……。

寒气入髓,冷彻心扉,她微微侧头,望向被封死的窗台,漆黑一片。

纤细的手指摸向墙边,指尖寒凉,微侧了侧头,这该又是夜了,都已经记不得多少时间没见过光亮了,这里是个连一丝柔弱星光都透不过来的地方,伸出手都不大看得清自己掌间的轮廓。

手指在墙上一下一下的敲着节奏,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方才觉出自己还没有耳聋,静,这地方太过安静,似被埋入了泥沼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吸纳进去。

混沌一片的空间里,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周身的冷寒让她的思绪有些恍惚,她眨了眨眼,稍稍定神,便忆起起那日她一身薄绡,赤脚站立于明黄黄的龙床一旁的些许情景。

这些情景似乎在她脑海中回转过千百次,但在这一片寂静,她如果不想些什么,时间便如荒原一般蔓延难捱。能想一想总是好的,若是哪一日她脑子里那根弦突然崩断,那便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嘴角上扬,微微轻笑出声,那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终结,不必在黑暗中努力找东西消磨时间。

这一笑如往常一般动人心魄,让人挪不开眼,就似第一次如绚烂春阳般映入先皇的眼……

是,现在应该叫他先皇了,她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自己身上的,整个身体的重量压过来,险些让她窒息……

直到到他的身子渐渐冷掉,她才在他身下动了动,无数身影从殿外穿梭而过,她不知自己何时站立在一处,身上仍披着那件被送进来的薄绡。

千宁儿于黑暗中摸了摸身上的这件薄绡,这便是那日她所穿,很薄,薄得现在她能真切的感觉到皮肤底下起得一阵阵寒栗。

衣裳样式虽然华美,却一丝御寒的功能都没有,用着着实鸡肋,但那日的宫女却仔仔细细为她整理又整理,眼里闪耀着无数羡艳,宫女似乎对这件衣裳十分的喜欢,她记得自己曾随意打趣说,回去就将那衣裳给她,现下看来倒像是再没有机会了。

墙体回荡的声音空空的,似是来自地底,节奏轻巧,似带着某些旋律。

她不知道她入宫是什么心情,听说当今的皇上已经年过四十,这是同阿爹差不多的年纪,明黄的圣旨对折放在阿爹高举的手上时,千宁儿清晰的看到阿娘眼里的晶莹。

她心内不是没有波澜,这细微的波澜里六分错愕,三分新奇,一分对于未来生活的茫然,只是略略起身时,她便可掩了过去。

入宫很快,阿娘那几日里总是在屋子里偷偷哭泣,夜里还将阿爹哭得不得安息,她想她或许能明白阿娘的心境,自幼就捧在手心细心呵护的闺女,只希望她一辈子幸福平顺,而这宫廷内的暗棘丛生,谁蹚进去也不会完好的全身而退。

那段时间,阿娘时常找机会去她屋里坐坐,眼圈被扑了一层敷面珍珠粉,千宁儿只笑看着她,阿娘不知道那一层欲盖弥彰的白衬得她哭过的眼眶更红。

入宫其实于她无甚欢喜,也无甚忧,她只是比较心疼日日替她难过的阿娘,还有那个几日都睡不到好觉的爹。

太监惊慌失措的呼喊声现下似乎仍响在她耳边,四处的脚步一片混杂,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是惊悚的,悲伤的……而只有站立在一处的她,面上木然似冷漠,然而只有她知道,那沉重的殿门被推开的刹那兜头吹来的风,让她周身发凉。

明黄的帷幔四散随风而扬,肩膀似被人撞过,她稍稍一踉跄,身上的薄绡就从肩膀滑下,时间似乎滞了一滞,她听到了周围倒吸凉气的声响,没错,柔和月光照射下,她肤若凝脂,身姿曼妙,阿娘曾说,她的女儿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这话似乎并不假,在进得皇宫之前,她的名声便已经在这京洛城下传扬开来,虽然多数人都未曾见过她的面,但那带点神秘,又不能亲眼所见的轶事却是最容易传扬开来,坊间从来不缺想象,这样传来传去她的名字倒成了京洛的传奇,许多贵胄公子都慕名而来。

她的面自然是见不到的,有些少不得还要被阿娘温文儒雅的戏谑一番,千宁儿常常想,她的性子其实是同阿娘有些像的,却又不完全像,阿娘无论怎么都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阿爹最怕她这样软绵绵的生气模样,每次哄她都似发力打在棉花上,这让他很忌惮阿娘。

而她的性子里沾染一点阿娘的软绵,在家却不怎么用得上,阿娘灵活使用了这么多年,她显然是道行尚浅,阿爹向来是只吃阿娘那一套,她小时不懂事还要置喙,阿爹一脸严肃的揽住阿娘:“以后找个好人家,他也会像阿爹对你娘那样……

这话她当时听在耳里,一知半解,懵懂不知,现下想来,阿爹是真的很爱阿娘的,然而这句话于现在的千宁儿而言,却是已经遥不可及,像阿爹那样的男人……她再没机会找了……

宫灯摇曳,闪着忽明忽暗的柔光,照在她身上不带一丝温度。

她轻轻将薄绡又重新拽回身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似在快速流转,而只她一人是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她下意识的偏头便看到如熟睡般躺在床上的先皇,他的身体是冰凉的,现下或许更凉了。

但不久前她却真真切切感受得到他灼热的呼吸,自她进殿以来,他那如鹰的目光便牢牢放在她身上,她虽低眉敛目,却仍能真切的感受那目光。

她其实并不喜欢那种眼神,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落入罗网中的猎物,失去了跳脱出去再看新事物的能力,然而自入宫之前,她便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她注定已经是被关在笼中的一只小鸟了,也无所谓什么猎物、罗网……

她能感觉到他牵着她走的那双手上的薄茧,那是一双不再年轻的手了,皮肤有些松弛,摸上去也不甚宽厚,但她知道这双牵着她的手的人须臾间便能决定她的一生。

他湿湿的鼻息仍然在她耳畔,唇上的温度也很滚烫,他对她果然如同捕获到手的猎物一般,沉沉的将她压在身下。

她透过微弱的光看向他的脸,也许有些慌张,她只看到了个模糊的轮廓和他鬓边偶尔亮起的银丝,她想,他该比阿爹年纪大了。

然而他在自己的身上颤抖了几下,身子就如同烂泥一般整个压在她身上,现下他仍躺在床上,背面朝上的姿势似乎已经调整过来了,明黄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威严又妥帖,边角都被掖得平整,似乎是怕他冻着了一般。

地面的凉意透过脚心向上蔓延,她静静的看着先皇,这才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如鹰般的眼睛完全阖上了,眉眼处轮廓明显,鼻子高挺,脸型有些消瘦,千宁儿想,他年轻时也该是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看着他的脸,她的心里平淡如水,没有什么感伤,这男人直到今夜她才见过一面,直到他死她才看清楚他的模样,然而眼泪却一滴滴滑落下来了,她伸手去触,指间一片寒凉。

有人拖拽的她的胳膊,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来往的人看她的眼光里都透着一丝古怪,微弱的灯光在她眼前无限晕染放大,她身上是透骨的冰,触不到的凉,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被拽着的胳膊失去了知觉,太寒了,她的身体都冻僵了。

聪颖如她,隐约已经猜出这会给她的家人带来什么样的祸患,她原以为自己安心进宫凭她的才智虽不能让父亲官途坦荡,也能保得全家平安顺遂,她的未来已经被拦腰折断了,至少要护得家人周全一点啊,但为何偏偏会是这样。

不,她该要辩解一下,开口时微弱的声音让她都觉得陌生,就像是在沙漠里缺水濒临死亡的旅人才能发出的嘶哑:“皇上……

她话还未说完就噎住了,她该说什么?皇上他只是死在自己身上?她并没有杀他?他或许今日本就该死了?

她什么也不能说,说出来的什么都是笑话,宫廷内最尊贵的人都死了,全天下最尊贵的人都死了,作为后宫中的众多磐石上的柔荑,所有女人都已经失去了依仗,更何况是尚没有什么名分的她。

死又什么可怕,可是阿爹阿娘要怎么办,他们要背上什么样的罪名,承担什么样的祸患。

他们的女儿让皇上死在床上?这对他们而言是多么大的污蔑,她终究还是成了他们的污点,连带着将整个家族推向深渊。

耳边突然有脚步声急促赶来,他经过她身旁时面色深沉,径直走过,没看她一眼,她亦偏过头,似是从未相见,他低沉而肃穆的声音响在众人耳中:“将这个女人先关进暗室离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接近。

“是,太子殿下。

这声音清晰穿过整个大殿,千宁儿却罔若未闻,她赤红的脚被冻得失去知觉,却依旧使自己的步子走得妥帖,她不能倒下,这个罪名太过沉重,她不能承受,她的阿爹阿娘也不能承受,他们不该承受。

她敲动墙体的声音渐渐停了,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思绪陷入虚空之中,阿娘的声音似乎又回转开来:“我的宁儿该配得上世上最好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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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阿爹那样好么?

“当然,你阿爹那样挺多只算一个及格……

及格……黑暗中有一阵低笑响起,那她的这辈子已经不能再有及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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