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央牵着女孩软乎的手掌。女孩不时会问她:“老师 你不害怕吗?”、“老师 如果我爸爸今天状态不好就会很奇怪 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她于是察觉到女孩难以掩盖的忧虑 顿下脚步 轻声安慰:“不害怕 也不会讨厌 ”她话音平静 竭力温柔 “别担心。”

深秋的风阴凉 特别是在森然的甬道中 尽头的门匾上工工整整的五个字 “重症精神科”。

这处院落是女孩父亲多年来的居所。

如果不是因为学校助学金的申请遇上麻烦 那本是她避之不及的伤口 更不会引裴央来确认情况。

女孩带着她熟练地进门、登记 在女护士熟络的招呼声里 裴央窥见那端正的字迹隐约写着“重症精神病 男性病区”。

她们接受安检和简单的外衣消毒 随即跟着领路的护士一路向前。和之前进入病院正门时偶尔传出的喧哗声不同 这里安静地叫人无端烦躁——与其说是安静 不如说是压抑。

走到病房前 年轻的女护士停住脚步 回头低声嘱咐:“最近老聂的状态不大好 刚打了安定剂 如果又出现狂躁受惊、抽搐吐沫的情况 及时按铃。”

女孩挽住她的手忽而僵住 裴央倒是颔首道谢 拍了拍女孩冰凉的手背:“圆圆 进去吧。”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 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的难闻气味。

邻床空着 只有那位聂先生静静端坐床铺一侧 双手交叠 安稳地合在大腿上。

病床一侧贴着他的名字和病症“聂勇 癫痫精神障碍” 后头跟着一系列晦涩不通的名词。

他原只是呆呆坐着 盯着墙角 此刻眼神随着开门声浮移 看见聂圆圆时 他显然惊喜。

忽略过后头的裴央 他亲热地叫出聂圆圆的小名 伸手像是要拥抱她。

聂圆圆却一愣 向裴央身后躲去。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中 呆滞过后 只能拘谨地收回。

直到这时 他才注意到病房里的陌生人 露出个胆怯又戒备的眼神。

裴央自知不该多管别人的家事 可那种受伤的神情忽然让她想起自己一生过得瑟缩窝囊的生父 突如其来的酸涩促使她像一块遮羞布似的主动上前一步。

“聂先生 ”她露出温和的笑 “我是圆圆的班主任。今年初二学生的奖学金要求核实家庭状况 圆圆的姑姑还没有签署法定监护人转移证明 学校临时决定向您核准。”

校长的要求很简单 聂勇的病历 住院情况 一张合照。

圆圆抢过话头 “跟你拍个照。”

聂勇的脸上泛起红润的颜色 他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病服上的褶皱 又抓了抓自己凌乱而没及时修剪的头发 “爸爸现在没有收拾……”

“不用你收拾 ”圆圆的语气冷下来——又像是努力平复了情绪 沉默片刻 低声恳求道 “老师 你帮我和爸爸拍张照片吧。”

说话间 她坐到聂勇身边。聂勇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浮起笑容 想揽住她肩膀的手 虚虚搭着一旁的床头铁栏。

裴央按下拍摄键。

圆圆凑过头来看。照片上 穿蓝白色校服的女生面色略显僵硬 而她的父亲脸上是毫不遮掩的笑意。

她看呆了好一会儿 忽然崩溃似的捂住眼睛 哽咽道:“你不要笑呀。”

聂勇愣了 圆圆的眼泪却止不住:“你不要笑 ——你不准笑。”她的眼泪埋在双膝间 起先的嚎啕变成呜咽 “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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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圆圆红着眼睛和面无表情的聂勇合影 他局促地与她稍稍隔开距离 不知何地自处的手只能搭在两侧。

圆圆看过照片 像一只迫不及待要逃离窒息牢笼的囚鸟 她拽住裴央的手 不住说要走。裴央对上聂勇的眼睛 在他难得的清醒中 她看见与常人无异的悲哀。

可她只是一个老师 没有强行改变学生的权利和资格。

悲剧的酿成 她曾经在无数次制止的风言风语中听闻。

十年前 聂勇在大庭广众发病 妻子无力阻拦 此后不久 聂勇忽然在发病时的躁狂中 将妻子误杀。

那一天 五岁的聂圆圆等不到接她放学的妈妈 由学校老师送到家。

彼时房门紧闭 她笑着跟老师告别后不久 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骇人的尖叫。

聂圆圆家住八楼 年轻的男老师正下到三楼 只得回头 房门尚未合拢 透过缝隙 他看见地上不住抽搐、口吐白沫 却依然紧握手中刀刃的男人 还有满地满墙的鲜血。他推开门 将瘫倒在地的女孩紧紧护在怀中 颤抖着手报警。在呼啸而来的警铃声里 聂圆圆晕厥过去 从此对自己的家庭避而不谈。

——但好事者 总会对他人的伤疤纠缠不休。

裴央蹙眉 想起学校里久禁不止的谣言 终究还是对落泪的女孩妥协。

她向聂勇道别 未及转身 背后的门却突然被推开。

方才为了拍照而近乎抵着门的她被挤地向前一跌 趔趄着要摔倒时 有人伸手 及时掰住她肩膀 向后一带。

她晃悠着扶墙站稳 听见那人沉声一句:“抱歉了 没注意有人。”继而又转向聂圆圆 “你是聂勇的女儿?”

她先是觉得耳熟 回头一看 男人与她有短暂的对视。

裴央张了张嘴 没说出来话 倏尔却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咀嚼无数次的语调。

魏延被老师叫起来发言 读文章语气是平的 提问时重音落在中间 争吵时第一个字永远掷地有声 偶尔跟人对话 声音一贯要压低 那是许久不发声而挤出的嘶哑 又或者是朦胧地学习着装酷 她那时想不明白。

但她认出他 在短暂的一个照面 在并无波澜的一句话。

聂圆圆惊恐地看了看眼前的陌生男人 她点点头 又悄然向老师的方向挪步 企盼得到一点微薄的安全感。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身着警服的挺拔男人 他喘着粗气 想往魏延肩上搭的手半途转道 撑在墙上 “我说头儿……”他像是被口水呛到 咳得昏天暗地 “你刚休息了几天就回来了?来得急 局里就叫我一个过来帮手 但你这警服都不穿 不合规……这个是聂勇的女儿?”

他的注意力忽而被聂圆圆吸引 有些刻意的咳嗽声停住 脸上浮现严肃的神色。

跟来的护士上前安抚有些无措的聂勇 病房内得以维持表面的一派和谐。

裴央回过神来 上前几步 将聂圆圆挡在身后。

她对上魏延毫不避讳的打量 短暂的瑟缩从她心下溜走 变成平静无波的回应 “我是圆圆的班主任 您有什么事找她吗?”

“她经常过来看她父亲?”魏延问 “还是只是今天凑巧。”

裴央梗了一下 迟疑地望了聂圆圆一眼 女孩正红着眼圈频频摇头。

“我只是今天听到她提起 ”她回答 大脑飞速运转 “两位是过来确认聂先生的情况吗?如果没什么事情 我先带圆圆离开。她还小 过去的事情对她……”

魏延打断她:“明白。我送你们回去。”他说着 将呆在门边的警员叫过来 “明德 你去对聂勇的口供 等会儿直接在局里会合。”

这时 聂勇的喉口忽而挤出一句嘶哑的“圆圆”。

几人齐齐看向他 他眼中的泪大颗大颗落下。

聂圆圆却仿佛被灼伤 不迭拉住裴央的手 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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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在前 裴央和聂圆圆在后 一路不发一语。走到路口 他脚步一顿 指了指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和自己停在路边的车 问了一声 “坐我车 还是坐公交车?”

聂圆圆几乎想也不想地表示要去搭公交 裴央自然打算要去陪她。

魏延却叫住人 “老师 ”她回头 他又开口 “她十五岁 丢不了。让她去坐公交车。”

裴央呆了呆 “可是我是她的……”

“你不是保姆。”魏延蹙眉 绕到另一侧开了车门 “上车。”

全然像是在绑架了。

聂圆圆咬紧下唇 像是要落泪 可到底是少年的固执占了上风 又或是出了那间病院 她一如往常地感到重获自由 于是她向裴央挥手 扭头离开。

裴央其实也有点愣。但魏延略一扬眉 表示他耐心殆尽 她便只得屈服 钻进车里。

幽闭的空间 仿佛停滞的空气 近在咫尺的接触 她直视前方 一派端庄 可放在膝上、被小包遮住的双手 却紧紧攥起。

魏延开着车 漫无目的 不问去处 却显然放松了些 甚至还打趣了一句:“我不会吃了你。”

“……我知道。”她低着头 “找我什么事?”

“送你回学校 还是回家?”

她刻意不想透露自己的住址 于是回答 “送我回学校吧 临华初中部。”

这种殊无趣味的对话被她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然后在沉默中回忆 自己说的每一字是否差池 是否让他生厌。

他设置导航 果不其然走反 于是又调头 浪费的诸多时间 恰好让她得以小心整理了情绪。

然后魏延问她 “聂圆圆这个学生 你觉得怎么样?”

她沉吟了一会儿 回答得谨慎诚恳 “她学习不错 每次都能考前五名 很有礼貌 也很乖巧 是个招人喜欢的学生。”

魏延不置可否 他过去习惯左手轻敲桌面来表示不信任 这时变成敲击一旁的窗沿。裴央心下一紧 转而发问:“为什么突然找到她?是为了十年前的案子?”

“嗯 ”他转动方向盘 并不侧眼看她 “前几天我在休假 局里传来消息 抓到了一个连锁犯罪的老混混 入室盗窃 行凶杀人。”

“据他说 杀的第一个人 就在聂家。也就是在那次案件之后 他才变本加厉。”

“那不是一件好事吗?可以给聂勇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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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圆圆作为这次案件的受害者——”

“不 根据他的证词 我们还缺少一个有力证人。”

透过内后视镜 裴央看到他冷冽的神色。

“根据那个犯人老邱的供词 当时聂圆圆目击了他狼狈翻窗离开的样子。”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让他爸爸在精神病院重症病房 被关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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