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劣的饮食和四处透风的房子——至少现在还不算太寒冷——崔礼逼着自己吞咽下一大碗的谷物。

月华如银,慷慨的撒在稀落的草木上。本地相当贫苦,这一征召……算了,如果征不足兵员,会有同等数量、甚至更多的人会被杀,包括他自己。

下一站,该往涿郡去了。

拨弄着琴弦。这把梅花断纹的百年古琴,是自己及冠时祖父所赠予,由蜀中名师所制,音质苍古。是以不论他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提醒自己身为长子所背负的家族期许。

轻勾、慢抚,指尖感受着古时起就有的颤动,隐隐的木香将身边周围的不雅气息彻底驱离。

缓缓的、随手弹就的调子。并非名曲,也无烦躁,更不曾有附庸风雅的听众。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物在月下,祈问上苍。

“躲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崔礼招招手,将缩在角落听他弹琴许久的小人儿唤到近前。这孩子衣衫破旧但整洁,眉目秀丽干净、不见卑贱之色,应是好人家养大的。

“这是琴?”杜蜜儿难掩好奇地伸手、虔诚的摸了摸狭长的琴身——“滑手呢!”

“因为有很多人抚过这张琴。每个主人都爱惜它、擦拭它。然后,两百年以后它就成了一把好琴。”

一定值很多、很多钱……不!一定是用金子计算的!杜蜜儿咽了下口水,才想起来意。“阿,不,是母亲说,您给了我东西,我应该……回礼。”

崔礼斯文俊秀的脸上俱是笑。

听属从说她家只有寡母,看来那妇人不简单,懂得让天真的孩子巴结权贵。不过,他算权贵吗?在京中,他不过是个蒙祖荫的职官,只养得起几匹马和少数奴婢。到了这边,倒成了不起的大人物。再嘲讽不过。

“赏赐者,是不会索要回礼的。”又不是娶妻纳彩,一个送礼一个交人。

“我没有做什么呢!”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理应受嘉奖。”

孝顺?她从五岁开始就和阿娘顶嘴、和邻居打架,还帮着盗墓人卖赃物,其实是应该处刑的。“那,我送您礼物?虽不值钱,比不上……琴,不过,我只有这个了。”

特地洗干净的小手,递上一叠……竹简?

崔礼一愣,接过来看了几片就大惊。“这是……上古经文!”他不太懂这种文字,只识得几个字而已。

“阿娘家本来在关外,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就当嫁妆带到中原来……找读过书的人变卖。”从小就讲得流利的“家传宝贝”的谎言,却在这个人的斯文笑容面前破绽百出。

小家伙有些紧张,但还是强撑着尊严,非常的难得!崔礼想着,边习惯的扬起温文的微笑。

杜蜜儿瞧得入迷。

不想为难她。“你叫什么名?”问个小孩的“闺名”,应该不违礼吧?她也许还没有名呢!

“我叫杜蜜儿!”小脸蛋甜甜的,还有两个动人的小酒靥。

杜蜜儿?“你不是中原人?”仔细看她的长相:五官是比一般的孩子分明,尤其那对神气的琥珀色眸子,他心里在一个个算着所知的外族。

“爹爹是中原的人。阿娘是部落里的……姑娘呢!”

原来如此。“你的汉名呢?”

小脸下垂,“我没见过爹爹……爹爹也没见过我……他去打仗……当官的说,他……阵亡了。”

现在她的亲人又被征召上战场?崔礼突然发现,平日里擅长的口舌之辩,现在是一点用处也未有。“想听曲子吗?”

“想!”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开。

“听什么?”崔礼一讲完就痛恨起自己的舌头。这女孩怎么可能懂琴曲?

“啊!那个、那个叫——”杜蜜儿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得拣根细枝在沙地上画。

与其说她在写字,不如说她在画画。崔礼惊讶的发觉,这出身贫寒的女孩,居然能用奇怪的笔顺写出飞白文字来!

“你识字?”为什么不讲、却吃力的写?

“我……不会念!”杜蜜儿仰视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渴望。这个人,一定会念、会写呢!

崔礼怔了半晌,想这家人大概有难言的隐处:教出好端端一个识字的女儿,却不会念……压下好奇,他按照杜蜜儿的要求,弹了曲梅花落。

杜蜜儿听不明白文人的意境,但爱极了婉转动听的调子,一直紧紧盯着他琴上的七跟弦,幻想自己也能弹出很美的曲子给阿娘听,顺便告诉村子里的混帐男女:她会士大夫才弹的乐器呢!

也所以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以前,伸出手摸了摸丝制的琴弦,发出沉郁一响、回音绕耳不绝。

这是琴啊!从千年前到近时的墓葬里,好多都有这样的记录,还有的陪着下葬很多年以后只剩下枯烂的一块木头。

真幸福!杜蜜儿开心的摸了又摸,才发觉原来自己在暌违别人的东西,小脸顿时涨红。“啊,这个……”她可没学过行礼什么的,有些手足无措。

可能自己和眼前的孩子有缘吧!崔礼心想。他对无礼平民没有特别的蔑视,可也不会为了作戏而特意亲近。现在他却慈爱地拍抚她、安慰她。

但是,他真心期望能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承欢膝下。

那,将她收为义女?恐有买民间女孩攀龙附凤之嫌。

还是……

“你母亲是哪一族的?”

“铁勒!”阿娘说,族里的男女老幼都会骑马、用刀,不过她家现在可买不起比奴口还贵的马匹。

崔礼眼神闪动。有了!

“杜蜜儿,这些书简我全买下。”

“这是送您的。”

“这些都是珍贵的典籍,不是区区一百钱可以换的。”他的笑容隐含着深意。

很贵?杜蜜儿傻眼。

“这个拿回去给你娘,就说,是给她赠予‘传家’古书的回礼。”

“好。”杜蜜儿好奇的看着他交给自己的玉玦,它的质地可比老头子挖到的“宝贝”剔透纯净多了。这个才叫贵重吧?她怀疑地看看崔礼。后者也有一丝不安,他是利用了孩子没错,但这样安排对她们母女都有好处——不然那位显然非同寻常的母亲,不会让孩子夜里跑来“道谢”,是不?

“记得,这是给你娘的。”

“那是当然。”除了零用的几个小钱——还有老头子的老本——她都是给阿娘的。

“对了,”崔礼忽然想到一件事,“孩子,你想有个名字吗?”

“名字?!”不是只有官宦和富裕人家的女儿才有名字吗?

望向本地极少见的几株紫斑竹,中原难觅到这种南方才有的竹子。看来,此地是他崔礼一生中值得纪念的地方,“你就名蜜儿,字……紫竹,好不好?”

“紫竹?蜜儿啊……和我的名儿很像呢!”

“对,下一回我为你吹用紫竹作的笛子,如何?”

“好啊!好的!”杜蜜儿并不晓得未来会有何等的变化,只单纯的高兴着自己终于有了名和字。还是一位朝廷官员亲自起的,真是运气!

阿史娜的本意是让贵人将女儿带离穷乡僻壤。可在看见贵重的玉玦时呆住。他没见过自己,就轻易向个寡妇下聘?她没有要再嫁啊!难道这仅仅是“回礼”?

中原人,真是复杂难懂!

她没放在心里,只当平白捡了个大便宜。继续干活。

直到七天后一辆车停在她家门口,穿件蓝色布袍、脚踏高履的管家和一名女婢来接新主母,母女俩才明白,崔礼是来真的。

穿戴比村里的大户还好的崔府仆人,本来也不明白为何主人突然力排众议、再娶继室。虽说鳏夫娶寡妇无可厚非,可大老远的从不知名的小地方娶,还是少见。但在见到阿史娜玉白脸蛋上那双有神的深邃大眼时,全对主人的选择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美人儿哪……奇怪的是她居然寡居至今。附近的男人眼睛都瞎了不成?

年近四十的管家是见过风浪的人。他掩下惊艳和诧异,恭敬地请“夫人”上车。

“空口无凭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匪!”阿史娜汉语讲得流利,手里的菜刀耍得也利索,随手一剁——直插进老旧的桌子差不多有两寸,女仆当场吓得惊叫。

这就是异族美女得以安全一个人带了幼女生活的原因吧,管家暗中叫好,同时打发大惊小怪的女仆出去。看来一回去,得换个有胆识的女仆来伺候了。他清了清嗓子,从宽袖中取出几份文书来:

“夫人,这是我家主人的聘书。等二位到主人的故乡博陵时,再行纳彩亲迎之大礼。”

“杜蜜儿,上面写的是什么?”阿史娜不觉着这样有何不对。她女儿认得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不行吗?

“没见过别人家的,不过这个应该是聘书。”

“啧,真麻烦。你爹当年打倒了我所有的兄弟,你外公就把我嫁给他了。”部族崇敬勇士,而她家的男人是族里最强悍的,居然被个大家认为肯定没用的中原人打败,态度立刻转变。

管家想笑又不敢笑,就怕新的女主人一个火大,将他的耳朵剁下来阉了吃。

“如果没有这些书啊礼啊的,阿娘你就是个妾。”

“妾?!”这个她还是懂的。阿史娜俊挺的眉一立,“我砍了他!”

“现在不是妾,是妻。崔家死了女人,我家死了男人,正好配对……书里好像是这样说的。”和几个常见到的字比较一下,杜蜜儿还是认得大半的意思——就是念不出来,而已嘛。

“这样啊,也公平!”听女人说,那男人年纪不大,虽然文弱了些,至少可以给她们一个安稳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的话,她干脆直接带女儿回娘家部落。

耳边都是这种不伦不类的对话,管家想大笑又想大哭。希望以后家里的客人都把时间用来赞叹女主人的好相貌,而不是她的坏修养。

“来,女儿,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带上,顺便把房子卖给隔壁的那个冯家。告诉他,如果他们敢不付钱就占了我的房子,小心我找现在的男人抄了他家!”

“咳、咳、咳!”

阿史娜见管家拼命咳嗽,好心地上去拍他的后背,“老伯,我们村水土不好,风沙也大,你可要当心。”

“夫——夫人……”他想嚎啕大哭。

***

再次见到崔礼时,杜蜜儿正在和阿史娜一起对付难缠的嫁衣首饰。崔家连嫁妆都替她办好了,只要人到场、啥都不用操心。

“紫竹?”背后传来温文和煦的唤声,让杜蜜儿呆住。从没有人用这个好听的名字叫过她。这是……

“该叫什么?”他微笑问着,即使面对有着少见美貌的未来妻子,也不曾露出迷惑的神色。只有对着孩子时,才有了淡然以外的表情。

“是不是应该叫您父亲?”

“没别人在旁边,你可以只叫‘爹’。”

现在有别人!杜蜜儿一板一眼的唤了声:“父亲安好。”

“哈哈哈哈——”崔礼忍不住大笑。让身边的仆人们惊讶万分,原来平常严肃冷淡的主人也有大笑的时候。

转向新娘子时崔礼才发觉,她一直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和新认的女儿紫竹。紫竹的五官毫无疑问的来自于母亲,特别是一模一样的眉儿和大眼,极是引人注目。“夫人,还缺什么吗?是否再派几名奴婢来伺候?”

他有礼得不像是个丈夫。可话又说回来,她也只曾经有过一个丈夫,哪晓得别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但她确定自己不讨厌,也不称不上喜欢眼前的新丈夫。

阿史娜想了半天,终于接受一件事:竟然有男人舍她这个大美女,而就小女孩。说多怪就多怪。

“你不如直接向——”呃,她女儿才几岁?总不至于未长成就嫁了吧?所以由她来嫁。也好,至少在女儿成年以前,她们衣食有人顾着就行。

她才没中原人的一大堆讲究,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不是很好?

“没事,没事了。都很好。”每天不用辛苦下地打粮、不必灰头土脸的与炉灶打斗,更没有村夫乡吏的来欺负撒野。好得不得了!

“想知道‘紫竹’二字如何写吗?”崔礼毫不在意没与美貌妻子亲近一番。他在成亲前就对未来的妻子没有要求,她只要是紫竹的母亲就可以。现在也不变。

“想——”无声的灰色世界突然缤纷绚彩,她如何不高兴?!

“我来教你正确的笔顺。”免得她老是当画画一样写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还未正式入籍,杜蜜儿?紫竹就上了此生第一堂课,教书先生是自己的继父。

楚国公反了!

这个消息有如在一个小小池塘里投入一块巨石,鱼虾草木皆震动不已。朝中留守的官员们乍闻之下、面面相觑,连惊呼都无法发出声。

先是官兵大败、死伤无数,然后又是名门之后的猛将楚国公兵变。而中原又贼盗四起,民贫国弱……

崔礼不过是鸿胪寺的一名散大夫,每□□服工整,却没啥事可做。他一非军员大将,二非三公重臣,不过因为出身和通晓几种番邦语言而入仕,少有发挥长才的机会。

东边连番打仗,西边蠢蠢欲动,西南虎狼环伺。而皇上带了近一半的宫廷,像出巡一般御驾亲征,惹得重臣都反了。

这场镇压反叛之战事,理应不会输,因天时地利都站在官兵这边。

但他还记得初见时楚国公,被对方的骁勇和统兵才干所折服……只是,又是尸横遍野的惨状。

枯坐于书房里,手边的南方名茶早没了热气。崔礼本不信神佛,可在这一无奈的时候,只有为阵亡的将士祷告一途了!

紫竹捧着一管竹笛,已经立候很久。父亲没有注意到她,因为他在为着很严重的事情难过着,虎口抵着额头,露出的大半面容凄楚悲愤。

她继续一声不响地看着、等着。

直到侍童送上晚饭,才发现紫竹居然也在书房,忙回去厨房加饭菜和碗筷。

京中的官邸不比家乡的大宅,人口简单得多,也就主人一家和几名佣仆。她的其他“亲戚”,包括只见过一面的继兄,都在博陵。她这个当女儿的得以跟在继父身边,算是罕见的待遇。因此,全部亲族都认定,崔礼爱屋及乌地宠爱新妇的女儿。

“紫竹?!”崔礼招手将她唤到桌旁的木制胡椅上坐下。“爹没注意到。来很久了吧?!”

“爹爹很难过?”

崔礼一震,想起孩子总是比一般人更能感受到人们的情绪。当他决定认她做女儿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按闺秀的方式她。那么,现在让她多看看这个世间,是当父亲的人应该做的吧!

“有一位大将军国公造反了。”

“官职很大吗?”

“是啊,因为他的父亲是肱股重臣,所以他不必立大功劳就有了财富势力……如果他不谋反,要杀一个像爹这样的小官是很容易的。”说是小官,出了京还是地方小吏们极力奉承的。

紫竹囫囵吞下父亲的话,决定等念了更多的书以后再来弄明白。她只在意一点:“即使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杀人,那他怎么可以杀您呢?”

童言无忌,却直直点到痛处。崔礼苦笑,“律令格致是皇上定的,官职高低是上司提拔的。像是楚国公得到那样多的恩惠还要反叛,那么,皇上是要动不动就处死大臣了。”是天子本性还是情势所造就?他至今没有弄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

不太懂。算了。紫竹尚有着小孩天性,想到手中的笛子,立即缠上父亲要学。

明天和阿娘……不,是跟从母亲大人去郊外骑马,还要学射箭呢!

在小村庄里那间阴暗、狭小的房子里,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也能过上贵族的生活。

真好!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永远不会变。

叛军逼近东都,文官们开始慌乱。皇上还远在辽东战场,听说战事不大顺,还有重要官员投敌,使官兵难堪又被动。群盗四起,时有掳掠小郡县、杀死官吏的事情。有胆小的,已经偷偷打算收拾细软、带上宠妾逃往南方。

但崔宅里,除了稍嫌忧心的男主人,仍然一派欢乐:少爷来了!

崔元英对父亲再娶外族美女的事,没有多吭一声,也因为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每天念书习武都来不及。不过耳旁总是有亲族在嘀咕,失恃的嫡子哪……

说没有任何芥蒂是不可能的。但父亲在成婚前,把他当作成人一般,轻轻几句就打发了所有的存疑:不影响他的继承地位,也不会溺爱后妻。确实,下女之间传着:主人很少与夫人同房,夫人看上去也不会献媚,与外传的恩宠全然不符。

可他溺爱继女!不但亲自教她念书写字、弹琴吹笛,还常用谁也不懂的番邦语言交谈。他才应该是受父亲重视、宠爱的孩子啊!

第一次见面,过于匆忙;第二次见面时,元英才真正地看清楚。

白皙精巧的小脸,杏形大眼在披肩乌发的映衬下格外传神;价值不菲的雕花金钏和鎏金丁香耳坠子,反倒成了她的附属饰品。而最引人目光的,是与稚龄不相称的沉静气息——他只在个别名门秀女身上能见到。

新的母亲对他不算太热络,也决非继室会有的冷淡。她只是尽可能的不捣出乱子而已,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就扔他来和妹妹“玩”。

玩什么?他好笑。即使只有十四岁,他对前程已有定数:乱世之中,当然是大丈夫出人头地之时。父亲的文官之路他不是不尊重,只觉不适合自己的兴趣;从小擅长骑马舞枪,及长又勤学古今兵书战法,所有的老师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武将之才,而他也决心成为当世名将。

紫竹纳闷的看着短衣打扮的哥哥,穿着不伦不类的他在发呆?他是“哥哥”,没错啊!

“兄长?”

元英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妹子有些拘谨有礼得过分。女孩儿念书做甚!又不能出仕为官!“蜜儿,母亲让我来找你……”“玩”字实在说不出口,男子汉和小姑娘一起作啥?把玩针线还是挑选丝绸?“呃、最近看了哪些书——”实在是山穷水尽,找不着词儿。

紫竹不负所望地眼睛一亮,“我将先秦的一套竹简都译了出来,其中还有几篇快失传的法经!以前我总以为,始皇像史书说的那样不仁。其实……”

闷闷不乐的被拖进小小房间。里屋是紫竹的住处,外屋堆了满满的书、书、书!元英目瞪口呆地望着兴奋得走来走去的妹妹。女人爱读书?想成为当世之班昭?他又不是班孟坚!

“哥哥呀!……”又换成了哥哥,紫竹开始将他当作至亲的亲人,无所顾忌的大谈“先人”如何、如何。

从气跑最后一位先生以后,元英就不曾犯过的头疼又开始发作。可偏偏如果他拿恶作剧的法子来对付妹妹,不但会被父亲痛骂,还怕母亲的刀子招呼几下就不好受了。

看来当个哥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我的亲戚?”阿史娜大眼微微眯起,“长得什么样子?”

仆人惶恐的回想……“有、有一脸大胡子……”

哪个男人没胡子?!又不是宦官!阿史娜气得摇头,连汉人和回迄人都分不清的小老百姓!——她忘了不久以前,她也不过是个小老百姓。

气势汹汹地冲到大门口,阿史娜顿时愣住。即使有着一脸风尘和难看的胡子,眼前这个人……变成灰她也认得出!

“你——”

“我来找姓崔的讨回老婆。”高大健壮的男人,嗓音却出奇地清冷。

阿史娜大喝一声扑上前,在左右错愕的眼光下跳到男人的身上,又捶又拧又哭又笑。

紫竹接了仆人的急报,忙跑到前边,见母亲失态如此,立刻将她拖回地面。“有时进去讲,难道要在大门外待客吗?”

男人愣愣地看向紫竹,“阿史娜,这小丫头是我的还是姓崔的?”

阿史娜一巴掌打过去,“你混蛋!我再嫁才多久?!有本事生出这么大的女儿吗?”

男人很听话的挨打,任她发泄怒气。反正这种力道打在他坚硬的胸膛上不痛不痒。

“你这死人!呜……”

紫竹与比她高了至少三个头的男人对望了会。

男人将她母亲抱在怀中安慰着、拍抚着。

紫竹面无表情的吩咐关上大门、送来水和食物。父亲随皇上御驾北巡,元英也不在家。他挑的时间很巧啊……

第一次见到母亲流露出强烈的感情,嬉笑怒骂、肆无忌惮,而不是多年来的冷漠、世故和讥诮。

那个人一定是她真心喜爱的人。

紫竹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已经过了十岁,是个半成人,也不能随便见陌生的男子。她受着最好的中原式教养,骨子里却是母系族人的真性情。

“您是阿娘前任的丈夫?”

小姑娘几岁?男人回忆着自己上战场的年纪。十岁?十一岁?不会再大了,可为何他有错觉,是在和快三十的命妇交谈。她有礼得不像个小孩。

“你叫什么?”他半蹲下和女儿平视。是他的女儿!高挺却不弯曲内钩的鼻梁像他,倔强不屈服的血性更像他!

“杜蜜儿,快叫爹。”阿史娜兴奋的向女儿介绍自己的“丈夫”,她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紫竹冷淡回答男人的问题,“鄙姓崔,名蜜儿,字紫竹。”

未及笄而有字?男人明白得感受到女儿显然对“崔”家很有感情,而对他大概只有淡漠与怨恨吧!他自嘲的笑笑,胡子有效的掩住轻微的苦涩。他们两个对对方都没什么感情,硬要掰个“血浓于水”也强人所难了些。“紫竹,好,崔安之起得很好。他现在会几种外邦语言哪?”

紫竹警戒的看他。

男人撇嘴,到底是崔家养了段日子,自己的女儿居然成了别人的女儿!“你愿意跟我们走,还是留在崔家?”这孩子很聪明,他选择直截了当。

紫竹既无助又伤心。母女到了崔家以后日渐疏远。母亲心里有别人她是知道的,可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硬是要她在生父和父亲之间选择。

“紫竹?!”一回家门立即接报的元英,匆忙寻来后院与高大的男子对上。“尔是何人?”将妹妹护到身后,他几乎拔剑相向。

紫竹拉拉他的袍带。“他是母亲的丈夫……我们都以为他战死了,可是他还活着……”

“杜蜜儿。”阿史娜从没想过女儿喜欢继父更胜过生父的事,但简单一考虑就知道女儿留在待她如己出的崔家是最好的去处。自己这口子死人生性漂泊不定,说不准哪天把女儿往某家人家一卖——不,是嫁——就走人。“阿娘是要和他走的,你留下吧。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回部落里去,你外公会收留你。”虽然结局是一样,但至少有个安稳的生活。

紫竹还是开不了口,只睁大眼,看向母亲、生父,最后选择躲如哥哥疼爱的怀抱中。

“小子,你叫什么?”

“崔元英。希望以后不会在沙场与您碰面。”高壮如熊、目光如炬的男子,腰间的阔剑应是饮过无数鲜血的利器——出于武人本能,他感受得到那柄剑的杀气。

“有趣的小子。记下了。等你老头回来,叫他写了休书给杜蜜儿保存着,我下回经过时会带走,顺便看看我女儿过得如何。”

不过一个时辰之中,紫竹的人生大起大落了一回。

他们还是走了,也许会如母亲所言、过着两个人的神仙日子,但她心知世道之混乱、民生之凋敝,即使她身处安全无虞、衣食不缺的崔府,也能隐隐嗅到不安的气息。据说出了京城就是盗贼四起、兵荒马乱。

他们只有两个人,又能幸福到哪里去?

“紫竹?紫竹?”元英见她久不回答,慌了神,几乎要找大夫来诊看。也难怪,对个孩子而言,夹在亲生父母和情深义重的……养父之间无以适从,好比被活生生劈成两瓣一般。

“哥哥呀……”紫竹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能力。伸出手圈住他的颈项……很温暖呢。眼泪慢慢流淌着,擦干了又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元英只安静的坐在椅上,任她埋在肩头痛泣,然后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啊!

这乱世……

元英不爱文,但好武。他十六岁就长得高大健壮,一柄铁胎□□轮起来所向披靡。

但朝廷已无他可效力的地方。皇上去了江都,千万的北朝子民都被无情的抛弃。

崔礼无意中得罪了宇文一族,被扔到与突厥的边境当个名符其实的留守。

紫竹自然也是随着父兄离开越发绝望的京城。

哥哥常与一群自诩侠义的人来往,每天挂在嘴上的不是卫国勤王,而是建功立业——当然可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

紫竹手里已经译出了大量失传的文书,可苦于无知音欣赏。有时她也换身少年打扮,帮着父亲处理使用外族语言的事情。但父亲从不让他抛头露面于壮丁与兵将的面前。他只淡道:“紫竹,外面混乱。你相貌俊俏,即使是男装也会被轻薄……甚至给掳了走。”

近日很不太平,负责镇守的将领也有异心。他崔礼,食君王之俸禄、当然应忠君王之江山。但他死没有关系,紫竹怎么办?儿子虽视她如手足般照顾,但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了;她其他的亲人就更不要说了,趁他不在时带人走,而且若他没弄错,那个人正在与朝廷为敌的军伍中……

“紫竹,爹请调去晋阳如何?”留守府里缺精通异族语言的人手,以对付时不时来犯的突厥兵马、和心怀了鬼胎而来觐见的使者。对他一名世袭大夫而言是屈就,但他已经落到了被六品郎将欺凌的地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爹,出了什么事?”紫竹的琥珀大眼中满是担忧。在她眼里,父亲永远是英俊斯文、如画中人,现在居然也流露出与街上流民相同的迷惘神色,怎叫她不心惊?!

“……若我没弄错,守将不久就要反了。”而他这个没用的文官会首当其冲的被杀。

“那回去向留守使君禀报?”

“也只有这个借口了。我们与元英会合去。”

小宅子里没有仆人,只有身兼数职的紫竹父女,唯一的一名仆人在卷了些东西以后逃跑。哥哥也常呆在太原城里,做什么她不大清楚。

“你去换平民男孩的衣服,我也换下,不然一路上别想走出十里地。”

糟到这地步了啊!紫竹像个当家主母般张罗细软食物,空空的小屋子里,翻出哥哥送她的薄刃——带上,哥哥不在,她必须像个儿子一样保护家人。

说是贼兵群盗,半是土匪,半是过不下去的百姓。若是风调雨顺、吃得饱饱的,哪个乐意当苛刻史官们笔下的贼盗?!

崔礼虽是文官,但平日常奉命四处奔走,也曾饱尝行路之艰辛。更何况,哪有大丈夫出门在外让自己的稚龄女儿照顾的道理?!

可紫竹才不管。她总觉得父亲应该是镇日宽袍大袖、气质超俗的弹琴写字,其他的如打理衣食住行,以及“招呼”素不相识的人——

两人都骑马,一路上免了很多拦路的麻烦:被马蹄踩几下不死也会受伤不轻。

但如果对方都是骑马的土匪,就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了。

浑浊的、腥臭的、贪婪的气息围绕着他们。

紫竹一时间没听进父亲和他们在交涉什么。然后就见到父亲将钱袋递上。几名打着“义军”的土匪在拿到钱以后,又盯上了俊俏的紫竹。

“好久没见到好货色了。大哥,可以拿这小哥补一补。”

“呼!会不会是个小娇娘扮的啊?剥开看看!”

崔礼大怒,“你们拿钱就好,何——”一柄刀架上他的脖子。

“再罗嗦一句就砍了你!”

紫竹在肮脏的手伸向自己前胸的时候,本能地抽出鞍袋里的短刀。刀是由精钢所制,极其锋利。青光一闪之下,是错愕后的惨叫。

土匪的右手被活生生斩去大半,鲜血喷洒到马上、地上和紫竹的衣服上。

其他三名匪徒呆了会立即反应过来,怒吼着挥刀向她杀来。

崔礼正要理论,被刀柄打中掉落马下。

拼了一条命,保个体面的死法。紫竹没多考虑性命或贞节之类,只凭印象中母亲与哥哥所教的格斗技巧。尽管技巧不错,可她终究力不如人。

“紫竹——”

谁在叫她?血遮住了视线,大概是头上受了伤,剧痛令她意识模糊——随后,天旋地转的滚落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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