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二十八年 我十三岁 在秋天里 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失恋。

我是西湖藏剑弟子 我看上的人 乃是东都一只狼狗……不 一个天策。

送别那日我对他极尽暗示之能事地表达了“你要是对我也有意思不妨就娶了我回去”的意愿 然而我那心上人不知是误解了我话中哪一部分 抬手揉揉我的脑袋 笑道:“咦?怎么你已经定亲了吗?什么时候成亲?我一定送一份厚厚的大礼给你。”

我心说添妆这件事不劳烦你的费心 你若肯给我下聘礼我才真的高兴。

然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先前的暗示已经用尽了我积攒的勇气 被他这么误解之后我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他 误解我要嫁人之后连一丁点遗憾的意思都没有露出来 说罢便上了马 扬鞭而去 跑远之后回了个头 遥遥冲我挥手告别。

单相思这件事果然伤情 我水晶一样的心肝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叶重在我身后笑得十分荡漾:“我早就说过了 连包子都做不好 他怎么可能会要你 嘿嘿嘿嘿……”

我心里面觉得倘若一个人要讨老婆 定然不只是为了叫她下厨做包子 然而失恋的沉痛感受让我无心反驳 我怏怏然瞥了他一眼 怏怏然往回走。

没过多久叶重便跟上来:“你认真的?”他瞪大了眼睛 “你真看上他了?!”

“怎么这还能有假么?”我问他 “你听说过哪个姑娘假作失恋的?”

不要以为这世上只有男人有自尊心 女人的自尊心也不可小视。

叶重听完自尊心理论后嗤之以鼻:“就你 平得跟瘦西湖似的 好意思说自己是女人。”

我呆滞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愈发觉得胸膛里面那一堆碎片风化成灰 连续三天我都没肯再搭理他。

第四天他一大早就出现在我门前 身上背着行囊:“走 带你去忆盈楼。”

我瞥了他一眼 不答。

他怜悯地看着我:“我带你去找阿九。”

我想了想 也拎上了包裹。

那年忆盈楼还未曾改名 其规模没有日后之大 楼内弟子也没有后来之多 至少我还能勉强记得全。

阿九是除了小七之外我最熟的一个。

——说到小七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忆盈楼弟子中小七的字号最是有趣 谐音了“七秀十三钗”不说还谐音了她自己的名字 我疑心她的名儿和字号都是公孙大娘想不出别的词便这样叫 时日一长众人才都叫顺了口 十分想要嘲笑一番。

这番嘲笑我说给了阿九 被她鄙夷了一番后我才知道绮秀不是小七 小七的字号是燕秀 她的这个名字也不是公孙大娘的杰作 而是她自己起的。

只是此时她因杀了营州都督[1]一个手下 早已远走 我想要把这个误会当笑话讲给她听 却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了。

思及小七 踏上忆盈楼码头的那一刻我怅然无言 叶重哼了一声:“别杵着 把路都堵了。”

我就怅然不起来了。

阿九是我的朋友 叶重的暧昧对象——第三任。

她是一个好姑娘 最要紧的是 她一点都不像瘦西湖。

我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向她讨教一下。

我十分严肃地向她表明来意 这时叶重已经不知跑去了哪里 因此我又补充了一句:“阿九 你得好生注意叶重——说不定他现在正勾搭着别人呐!”

阿九瞧我的眼神十分古怪 好似强自忍着什么没有说:“先管你自己吧——你瞧上了一个天策 还失恋了?”

我特别认真地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多大吗?”

我再次点点头。

“那你急什么!”阿九嗤道 “十三岁就迫不及待嫁人 要我怎么办[2]?”

我诧异道:“你不是已经有叶重了吗?!”

她白了我一眼:“我不乐意嫁给他 你管我啊。”

我错了 我管不着。

忆盈楼一游 当晚我们就赶回山庄 叶重半路上斜眼看着我问:“她开解你什么了?”

我想起“瘦西湖” 又开始胸口发堵 恨恨地瞪了他几眼 然而这人面皮之厚天下少有 瞪视对他不起作用 因而我只好回答他的问题:“她说身材会有的 狼狗也会有的。”

叶重的表情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了气管。

我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沉着脸咬牙切齿 “什么事都没有。”

虽然阿九安慰了我 但失恋的阴影仍然在我头顶盘旋不去——事实上我最在意的部分是我没能把我的心意表达清楚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叶重对我很是翻了几个白眼 接着某日忽然甩给我一张纸条 我莫名其妙 捏起来看看 上面写着:“已有鸳盟。”

本朝幽忧子[3]后鸳鸯便是恩爱夫妻的代名词 故而这句话应该解释为“已经有了好恋人”而非“已经有了好兄弟”。

但不管是哪种解释……叶重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而且 如若不是我的眼睛花了 这张字条上 似乎还有隐元会的记号?

我茫然地瞅着他。

“这条消息……”他冷哼了一声 “说的乃是你心心念念的狼狗 他已经同人家‘比目鸳鸯真可羡’了 双去双来 就你心瞎看不见。”

我呆愣半日:“你……你去隐元会买他的消息做什么?!”

“又不贵。”他把字条抽回去 “才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买我确认失恋 我不仅心痛 还肉痛。

这世上每一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个影子 那影子属于这人第一次失去的恋人——只因着他们不曾在一起 这影子便无比华美精致压倒无数的后来人 想起念起就觉得被那影子戳着了心窝。

包括叶重在内 晓得我失恋的众人都以为我的倒霉之处在于 戳我心窝子的是他 戳他心窝子的却不是我。

叶重十分不着调地安慰着我说“你可千万别为个狼狗想不开寻死觅活。”

“你看 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他沾沾自喜地说 “比如我。”

我知道世上有好男人 但对女人来说最痛苦的一件事绝不是世上没有好男人 而是这些好男人分别是你的父 你的兄 你的师长 好男人围绕在你身边 你却一个都不能动。

我忧伤得至真至诚。

然而我没什么想不开的 也没打算寻死觅活 事实上 如果戳我心窝子的是他而戳他心窝子的是我 那才真正一件天大的悲剧 单恋失败并不稀奇 相恋之后又劳燕分飞的爱情故事才叫人绝望——若是那样 我绝对不会再相信爱情了。

“我没觉得这事情有多糟糕 我也没觉得他很不好 他给了我一个好榜样。”我跟叶重说 “至少他的事例告诉我 爱情还是可信的 痴情的男人还是有的 只不过痴情对我的那个我还没碰上。”

许是叶重心里没料到我有这么个想头 一时噎住 半天抽了抽嘴角:“你肯这么想就好了。”接着他又情绪高昂起来 “放心 我藏剑山庄不怕找不到女婿 下次名剑大会 我跟师父说 顺道给你比武招亲。”

“嗯。”我尽量真诚地点了点头 “我不要天策。”

“好。”叶重嘿嘿两声 “把东都狼狗全都赶出去。”

话是这么说 可真要比武招亲还有赶走天策——若这么做了 我这恋也未免失得太过光耀万里。

叶重二百两银子并没有买到更详细的消息 “已有鸳盟”细节怎样我是无从得知了 不过我有别的消息来源。

不 这个来源的本事当然不可能比得上隐元会 但她的八卦程度绝对远远超过后者。

“他瞧上了一个红衣教徒。”

五雷轰顶都难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 我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信纸半天 最后哆嗦着翻开下一页。

“你该不会信了吧。”

“……哈……”

真是对不起我还就信了。

虽然我们不曾互通身份姓名 但我知道我那笔友乃是一个风骚……啊不 “风情万种”的万花。

无他 送信的是万花谷的雕。

同这笔友相识的缘由十分有趣 记得是我十岁上的某一日 我在西湖边上 一边悼念前头在庄里钓出来又被大师伯命令放回池子里去的锦鲤——我觉着它们清蒸或嫌肉少 但至少油炸了一定很香——一边给鱼钩上挂饵 末了用力一甩鱼钩便向前冲去 许是跟着叶重练久了剑法手上力劲太大 又或许是前头大师伯没收我鱼竿时动了手脚 私以为后一种的可能更大些 总之 这鱼竿“喀啪”一声断成两截 鱼钩后继无力 软软地落进了水里。

我呆滞半晌 沮丧非常 正待收拾了鱼竿等物回去 却听得一声凄厉鸣叫从高处传来 抬头一看 却是两只鹰在围攻一只个头比它们大得多的鸟 那鸟扑扇着翅膀 两足不知为何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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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凭一张嘴在御敌 平白长了大个头 却被两只小鹰欺负 着实是可怜得很。

为了婧衣的病 后来又添上大师伯的眼睛 藏剑同万花一直颇有几分往来 故而我认得那是一只羽墨雕。

我认得它并且可怜它 但不见得我就要去帮它一个忙——藏剑轻功出了名的贴地滚 我气力足时可以把西湖滚个遍 却连天泽楼的房顶都难以跳上去 飞上去救助这只信使 真是想都不要想。

因此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对它抱了抱拳:“雕兄 着实对不住 你且顶住了 我这就去找二师伯。”

藏剑山庄内务外务素来是二师伯一肩挑起 万花 或者万花的雕有什么事情 自然也是二师伯来管。

那雕十成十的不曾听见我说什么 因为它蓦地惨叫一声 直愣愣地砸进了水里。

不要说是被溅了一脸水的我 就连天上那两只鹰都似乎愣了愣。

两只鹰约摸觉得干掉了敌人 飞走了 我却对着这只沉入水中的雕犯愁:“……嗯 雕兄?”

它一动不动。

最后我还是只能找人来救它。

把雕拖出来的时候 我觉得它已经昏迷了 叶重啧啧赞叹:“我活了十多年 头回见到这般蠢鸟。”

我很想附和一声 然而时值初春 我身上溅湿 起了阵风刮得我很冷 一开口就打了个喷嚏 叶重瞅我道:“你把衣裳换了去 这蠢鸟我来解决。”

我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想了想觉得他措辞有些惹人怀疑 忍不住嘱咐:“这鸟吃不得。”

叶重把披风一扯 甩在我脸上:“废话 我会不知道么!”

后来我换好了衣裳回来 就见那大雕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身上水迹未干 而叶重施施然坐着 手里拿了封书信——想来雕兄不肯动脚就是因为捉着这东西的缘故 见我来 叶重招手:“过来 信是给你的。”

我奇道:“谁会给我写信?”

“我怎么知道。”叶重打了个哈欠 “我大老远跑了一趟洛阳 刚回来你就叫我做苦力 真是全无良心。”

我没有搭理他 接信细看。

“见信好 近日颇缺桂花油[4] 盼请相赠一瓶。”

我全然没发现这同我有何干系。

“反正我没有桂花油。”叶重两手一摊 “你还指望我一个男人给你拿出来这玩意?”

这话说的倒也是。

书信上的字迹十分漂亮 清逸潇洒 墨有余香 我觉得写信的一定是个美丽清雅的万花姑娘——她某日醒来发现缺了桂花油 于是写了这样一封书信 招来羽墨雕 随便这雕飞到哪里 随便收到信的人是谁 又或肯不肯回赠一瓶桂花油 都随缘而已。

多么风雅。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一说 叶重“哈”了一声:“那你回赠一瓶好了 瞧瞧那风雅的万花姑娘会怎么回应你。”

我果然这样做了。

于是收获了一个笔友。

我失恋后那万花笔友很是同我分析了一番那天策为何不喜欢我 其中翻来覆去提的最多的一条便是:你还小呢。

我想世事多变沧海桑田 或许等我长大了再见他 他就喜欢我了也说不定。

那就再说吧。

于是这件事就此揭过。

笔友随信还捎带了一个小包 满满一包褐色粉末 附言:“调料。”

我不敢摆弄这等东西 叫叶重辨认一下 叶重很是好奇地接过去闻了闻 脸色一变 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我只得怅然回信告诉她:“对不住 我师兄将那调料喷远了。”

许是因为用了我一瓶桂花油的缘故 我这位笔友很是喜欢自己做些东西送我 譬如胭脂水粉等等 两次之后我告诉她我年方十岁——这是我们开始通信半年时的事情——这些东西用起来未免太早 小物件便断了一些日子。

后来她给我写信时便时常提及宠物 言说自己在独居的小院里养了一群鹅 小时嫩黄娇弱 连吃食都艰难 并且十分挑嘴等语 我只觉从中读出了无限的宠溺和爱心 又因“独居的小院”一事感到十分羡慕——藏剑山庄固然富有 但门下弟子住宿却水平很是一般 除了大师伯独居天泽楼老庄主隐居剑冢之外 其他人多少都要同旁人挤上一挤 我一直同婧衣住的很近 这封信给她瞧见了 她也十分艳羡 同我说也想要竹篱笆的小院子 清静的小楼 还有满院子嫩黄娇弱的小鹅。

我说等我学会了铸剑 便打铁赚钱 买这样一座小院子。

婧衣叹了口气:“可惜我却学不会铸剑 不能去买小院子来住。”

我顿时英雄气概大发 指天誓日说那小院子一定送给她 她愣了愣 随即冲我甜甜一笑——不知怎么的 我居然就给她笑得脸上发红。

这对话恰好叫四师伯听见 四师伯很是叹息一番 跟我说婧衣的病恐怕不能允她去住什么清静的小楼 我那时还不太明白“三阴逆脉”是个何物 十分天真道:“治好了她的病不就好了嘛!”

四师伯揉了揉我的脑袋:“我也希望婧衣好起来。”

婧衣的病终究没有医好 至少在山庄时没有 后来天宝元年婧衣出走 我同她再没见过。

我也只能在心里愿她还好。

那后来 笔友的书信中再提小鹅 却是已然丰满壮硕 偶有袭击同门事件发生 我当笑话全都讲给婧衣 婧衣笑得掩面捶桌。

开元二十五年冬天 随羽墨雕忽然来了一管竹筒 我打开来看 却见其中满满的白如羊脂、气味芬芳的膏状物 竹筒外刻着的字迹同书信上的一样 十分潇洒流畅 我看过几遍 才懂得这是一管什么东西。

“听闻藏剑弟子握剑 时常双手生茧 又闻谷外冬日干燥 此物或可有用 沐后搽手即可。”

我大为感动 试用数次 果然两手十分柔软舒适 又有些微不安 因回赠两枚戒指 附言:“日前练习锻造 得戒指两枚 虽精美 然较我手指略粗 赠你把玩。又:那物甚为好用 只不知造价几何?山庄虽富裕 却不敢十分浪费财物。”

得回信如下:“又不要你出钱 何苦多心 材料不过鹅油并茯苓等一干药物 不值什么。又:戒指甚美 只是较我手指略细几分 不甚合适 缀流苏权当挂坠甚好。”

这封信我反复看了好几遍 联想前言 不由遍体生寒。

第二年春天收到的第一封信里 那万花言道:“我院中新养小鹅数只 较前一批听话的多。”

我一看这话便一个激灵 赶紧回道:“那鹅油膏虽好 然西湖边并不干燥 今冬可以不必再多费心。”

万花回信十分简短:“不做那东西 我养鹅做甚。”

我:“……”

那时正巧四师伯来哄婧衣喝药 婧衣因我看信时的表情笑得把药喷了一地 我一阵心惊肉跳 果然见四师伯面色不善地瞅着我。

好在汤药重熬一碗 婧衣见我可怜兮兮地盯着她 捏着鼻子把它喝了。

看见空碗 我简直要念阿弥陀佛。

四师伯走后 婧衣被我松口气的模样又给逗乐了 笑了良久 我感到十分哀怨:“我还要给你买小院子呢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忽然便笑不出来了 趴在床上 扯过被子蒙上了头。

我大大吓了一跳:“你哭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哭?”她不服气地掀开被子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哭?”

我心说这当然是因为我哭的时候也喜欢蒙着被子 有什么不好猜的 然而她似乎也没想要我回答 定定瞅了我半天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我是不是永远都离不开这里?”

我默然。

叶重已经告诉我“三阴逆脉”是什么 我知道婧衣心里的猜测九成是要成真的 她能活到如今全然仗着藏剑的 以叶重的说法 财大气粗 如若离开藏剑 断药停针 她连两个月都不一定能熬过。

“我真想出去走走。”她说道 “我真想看看这个天下 这个江湖。”

“可你生病了呀……”我喃喃道 “生病了 不就是要吃药和扎针么?”

“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她又抽了抽鼻子 我从小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 然而再漂亮的姑娘哭起来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狼狈极了 我递给她手帕 她抹了抹眼睛 “如果我只能靠药石续命 活在这样一个小院子里 那么就算是活到了一百岁 又活的有什么意思呢?”

“阿轻……”她拽着我的手 好像我能给她一个答案似的 “阿轻 你说 我该怎么办呢?”

我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四年后 她自己找到了答案。

——对了 我好像一直忘记说一件事。

我乃是藏剑山庄叶婧衣门下 长生弟子 我的名字 叫做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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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藏剑纪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快小说只为原作者叶小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叶小梳并收藏剑三藏剑纪事最新章节19.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