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学徒

狗子真正的工人生涯就在工具车“咕噜噜”滚动声中开始了。随着开始的还有随之而来的烦恼和欲望。

用铸铁做成的半米高的工具车碾动着水泥地面欢快地跑着,狗子弓腰撅腚,推着车子。地面光滑,定期都会打蜡,今天还撒上了滑石粉,白滑滑的。因此,车子滑顺,就忍不住跑起来,他也跟着跑起来。狗子听到了车子四个橡皮轮子和他的两条腿踩得地面发出新奇的叫声。他看到了一个背着崭新书包的少年,迎着鲜红的朝阳、蹦跳着跑向学校。校园、教室靓丽的面孔正朝着他笑。狗子此时的心情无比的快乐。他看到了女工细长、白嫩的脖子从梳棉车层里伸出来,就像一只只大白鹅。他第一次发现纺织女工竟然是这样漂亮。昨天他只是匆匆从车间走过,因为心情不好,晃在他眼前的都是些白花花绵软的棉花。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上,它因女人而美丽。女人白嫩的面容被昨夜滋润的更加娇柔、风情,白晶晶的花粉揉进了红晕,就像晨光下沾风戴露的花朵。这是一个快乐的早上,它因自己新奇的心情而快乐。师傅们手中的板手像风轮一样旋转,细长的棉条子从车肚子里源源不断流淌出来,就像魔术师手里抽不尽的彩线。

狗子还是在一旁站着看他们怎么干。怎么松螺丝、抬刺辊、拆盖板。怎么在轴承上抹黄油、在齿轮上加滑油。保养队共三个岗位,一号位是张大明,也就是队长。二号位是杨兆平,他主要辅助一号干车的前面部位。三号位是袁世峰,他独自干车的后面部位。

张大明单手抓住刺辊轴,对着杨兆平说声“起”,满身牙齿的沉重的刺辊,就从机器上一跃而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到了梳棉机正前面的工具车上的刺辊架上。说飞到,是狗子当时的感觉。他感觉他俩抬刺辊优雅轻盈的动作,就像是在进行艺术表演,轻松自如,和谐默契。事实上,当他第二天开始抬刺辊的时候,才感到了刺辊是那么沉重,它是几十斤的生铁铸成的。开始时,他要两手抬着,还坠得他的身子趔趔趄趄的。好容易把刺辊重重撞在了刺辊架上,车子被撞得似乎全身颤抖了一下,实际上是他的身子在颤抖。张大明在一旁看着,就发出不屑的嗤笑。“你以为手腕上有点劲就厉害了?干咱保养这活可不是凭着手上有点干巴劲就干了的。”说着就幸灾乐祸地坐在了拆放在地上的盖板罩上,哼起了小曲。杨兆平由于缺少默契的配合,魁实的身子也被刺辊拽得和狗子一样趔趄起来,完全没有和张大明配合的那份潇洒和轻松了。累得他的四方脸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他斜了一眼张大明,就没好气地说:“你会干,你为什么不干?”张大明哼了声:“我干了,让他来学什么徒?”“学徒也不是这个学法。学习不到两天,就独立上车干,当师傅的就撒手不管了?”杨兆平说着就擦起了汗水,气得不再吭声。

狗子连修车的工具还没等弄明白,张大明就让他顶起他的一号位来了。狗子是愿意,这样学习的快,百看不如一干。他看着张大明不屑的神色,恨不得什么都会干,不再看他那屌脸子。杨兆平和袁世峰就不乐意了。他和杨兆平是搭配干活,他干得累,就会连累杨兆平。他们前面干不完,后面的袁世峰就得等着他们。看着别的队早干完活了,拿着毛巾肥皂说笑着走出车间到洗手间洗刷完了,再到机修院子里的大杨树底下坐着闲聊,他们却还在车间抹油流汗,谁心里乐意?张大明有狗子替他干着,他倒觉不出来。他四处自由自在的转悠。在车间转悠唯一有意思的就是和挡车女工动动手脚、开开玩笑。

学徒的头两天,狗子在看他们干活的间隙里,还能有时间偷看看在他身边晃来晃去的女工。他先是看她们轻盈迈动着的脚,然后就慢慢顺着她们白嫩的腿肚子,爬上她们丰韵的大腿。有的没有穿马裤,只穿着大裤头,宽松的大裤头就把大腿根处格外白嫩的肌肉露出来。他的目光不安分地想探进她们裤头里,却被绷紧在大腿根上的内裤摁住了。

她们一转身,丰满的屁股又给了他。屁股扭动着,变换出许多表情来,让他充满了更多的想象。想象着如果用手指一摁,屁股会像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又软,又有弹性。她们走开了,他的目光身不由己地跟着她们走。这时,张大明就会骂,“让你跟着来学徒的还是来看女人的?”他一惊,目光慌忙逃回来,慌乱地看着拆卸下的齿轮,就往上抹黄油,抹得满脸都是,就像小孩贪吃着蛋糕。看着机器上的加油孔都在张着嘴,瞪着机油壶就像婴儿瞅着奶瓶子一样,机油壶喷出油亮的机油从油孔里漾出来,他就赶紧过去用抹布擦。“擦那里干什么?来,先把这几个螺丝紧住。”张大明又大声呵斥。他就急忙快拿叉扳手扭螺丝。“用梅花扳手!用叉扳手把螺丝扭坏了?”张大明又粗声粗气地训斥。弄得他慌慌张张,无所适从。杨兆平就怜悯地看着他。袁世峰,也晃过来看着他。“怎么搞的?青年。学了一天了,连扳手也分不明白?”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正常的话,一天的计划是保养四台车。按国家保养大纲要求,上午两台,下午两台。他们一般都是上午干三台,下午干一台,这样还从容。虽然违背操作规程,也很少有人管这事。干完活,狗子替他们拿着毛巾,肥皂,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先到洗手间擦洗,擦洗完就聚到了机修车间办公室前的空地上。把鞋一脱坐在屁股底下,有的开始抽烟,有的开始喝水。这里远离车间、棉花库,是允许抽烟的。除了更衣室,就是这里了,成了我们工作后休息玩耍的场所了。狗子独自坐在人堆远处,他和他们都不熟悉,说不上话。只好在旁边看着他们说笑。张大明这时绝对是主角。他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着,成了必不可少的中心人物。狗子想到他平时对自己那个熊样,心里就嫉恨着他,盼着他有什么话说错了,让大家哄笑他。大家不仅没哄笑,还积极参与着他的话题,他说什么他们就随着啦什么。他有时还炫耀地向狗子望一眼,狗子就低下头,装作不愿看。狗子没事就让心思往女工身上凑。想着她们朝他扭动的屁股,想着她们看他的眼神。她们的屁股和眼神,在此时他的眼里就成了靓丽的风景,让他忘记孤独,自赏自乐。他想起了贾小娟,自从他们那晚吃完饭后,他再没见到她。上下班时,他还故意往办公楼上望,也没看到。他想着他和杨波送她回家走在路上的情景,感到很甜蜜,他不愿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体味这种甜蜜。他想最好晚上自己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想。他就想张丽,想到张丽就想出一连串的事,在这里也不便多想。他就想着周淑枚。每次从车间办公室外面的窗户前走过的时候,他都要往窗户里望一眼。她就坐在窗户前的办公桌前,有时她也从窗户往外张望。有时望到他,他就赶紧把脸避开。他对她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感到她长得好看,他愿意看。

他一直弄不明白,他偷看女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有他的心思才知道。张大明怎么会知道的?直到后来他才逐渐明白。

张大明除了在一边挑挑点点他工作上的毛病外,基本上是无聊地在机器层里闲逛,撩惹着女人开心。冷不丁地拍打一下女人的屁股,狗子的眼睛就看到了,他的耳朵还听到屁股发出砰砰的叫声,就像被拍打着熟透的西瓜。女工正弯着腰弄棉卷,被张大明猛地一拍吓了一跳,浑身肌肉哆嗦起来,像是在舞蹈。见是张大明就追着打他。有时张大明看到女工伏在棉花筒子上托着腮不知想什么,就悄悄从后面走过去,把一块棉花从女工胸口上方的衣服口里塞进去。女工边往外掏着边追着骂。他就跑到一边笑。有时女工还主动招呼他,她的眼睛被棉花绒子迷住了。女工仰起脸,眼睛眯起来,那神情就让狗子想到了电视镜头里女人正等着男人去亲吻时的表情。狗子看到张大明把嘴巴凑了过上去。心里就急,急得手忙脚乱。杨兆平问他怎么了。他赶紧支吾着低下头。他的眼睛看不到了,心就跑了上去。女人的胸脯高高地翘起来,眼看着就要触到张大明的胸部了。他好像听到了女人起伏着的胸脯发出的急促的喘息声。手里的扳手“啪”掉在了地上,杨兆平忙问:“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他就骂着自己不争气,为了个女人把心思都乱了。他的眼睛随着他抬起的头,又跑了过去。不知张大明说了句什么?刚才光听杨兆平问话了,耳朵也没顾得去听。只见女工开心地笑,笑得前仰后歪。张大明的手迅速地从女工敞开的怀里,掏了一把女人胸前的东西,动作之快连小偷都自叹不如。女工打着他,他捂着头就跑。乐得女工笑弯了腰,胸前那对东西隐约从胸口露出来,他看到它们也乐得欢舞跳跃。袁世峰也看到了,就骂了一声:“骚货!”

实际这些狗子都没看到,也没听到,因为隔着好几台车。不可能看到听到。但狗子却知道。因为男人对女人和男人的事,格外敏感,他有第六感觉。他才明白了他想女人,张大明为什么也会知道的原因了。

有时,葆华走过他们工作区,没看到张大明就问:“这个东西不在岗位上,胡窜哪里去了?”狗子就说:“刚才还在这里来。是不是又上了洗手间?”葆华走后,杨兆平就不满地说:“你包庇他咋?忘了他对你是什么态度了?”袁世峰也说:“还是平时他对你太好了。要是狠狠多骂你几回,你就不这么贱了!”转身回到了车的后部,不再理睬他。就是这样他也没赚得张大明说个好来。快干完活了,张大明也晃悠晃悠回来了。一见狗子就把脸一沉:“葆华找我你为什么不说我到材料库领配件去了?又说我上了洗手间。我拉肚子了?动不动往洗手间跑?赚得葆华说我懒驴上磨屎尿多,说我再这样的话就按脱岗处理。你他娘的编都不会编。”看到袁世峰偷乐,狗子也骂着自己:“贱!”

杨兆平说:“你知道了吧?这种人就不能对他好。你一对他好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反过来派你一身不是。”

通过这些日子接触,狗子感到杨兆平这个人很够交。

他和杨兆平成了工作搭档,一起抬刺辊、一起卸盖板,配合的越来越默契。抬刺辊时也划出了优美的弧线,刺辊也会轻盈地飞到刺辊架上。干完活,他经常和杨兆平走在一起,张大明只是生气地看看,也不言语。杨兆平是属于不说乱七八糟、显得很正经的那一类人。要不是他也爱好文学,和狗子在一起会感到很沉闷。杨兆平只比狗子大两岁,却很沉稳,就像他宽厚的身板一样。他们说的多是文学的话题。杨兆平还爱好体育,尤其是篮球。还是厂篮球队的主力前锋。说到篮球他就变得很健谈,篮球赛事、篮球趣闻、篮球明星。乔丹、穆铁柱、郑海霞等一批中外明星如数家珍。狗子还跟着他到厂工会俱乐部去打了几次球。

和杨兆平在一起干活很愉快,狗子感到很舒心。有时干错了,他也很少埋怨狗子,只是指出来,还经常教他一些技术。譬如,有些螺丝用扳手扭不开,就用单口螺丝刀,用锤子敲打着,把螺丝先冲冲,松动一下再扭。还讲了棉花断条子的原因,棉网为什么会破洞,等等。张大明在,杨兆平就很少说了。看到张大明故意挑剔着毛病,他也不吭声。过后才说:“他就是这么个人,好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我刚来时,他也这么对我,后来看到我技术比上他了,也就不再当面挑剔毛病了,只是背后说我些风凉话,我就假装听不到。他要是明着说我,我可不客气,非让他把话说明白不可,他以后就不敢对我怎么样了。”他与张大明不是一路人,张大明还有点怕他。

狗子和杨兆平一起干了不到半个月。车间工会主席赵主席就通知杨兆平到俱乐部报到了,要他参加厂篮球队的集训。县工会要在十一月初,举行全县厂矿企业篮球比赛。这样他就可以脱产半个月进行训练了。张大明看着杨兆平高兴的样子,只是把嘴撇了撇。狗子心里不是滋味。他很不情愿明天又要直接面对张大明。

狗子的烦恼

和狗子一个宿舍的韩松的姐姐韩美华在晚饭后,来到了他们的宿舍。韩松和藏家俊正好歇班,一起到城里去了。他们约狗子一起去,狗子没去。他心情不好,情绪低落地倚躺在床上。他还没从和张大明吵架的烦恼摆脱出来。灰蒙的夜色一层层落下来,落在在了对面韩松和臧家骏的床上。立秋了,晚上的秋风已让韩松过早的拿来了被褥,被褥是新的,还是韩美华给做的。他想过去摸摸,他想那柔软的被褥一定濡润着韩美华的体香,也和她的白嫩的肌肉一样软绵绵的。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最想见到的就是心仪的女人,想和她们说说话。只有女人那柔和的笑容和柔软软的目光才让他烦躁的心得到滋润。他想起了贾小娟。那晚一起吃过饭后,他们再没一起说过话。在路上或者打水时遇到过,只是远远地彼此笑笑。她的笑就像一朵灿烂的花,插在孤寂的夜里,伴随着他的梦在笑。她又想起了张丽,张丽在他刚进厂的时候,和几个同学来看过他。他看了看用大头针摁在墙壁上蓝白相间的条杠的确良布,想用手摸一下。双手被忱在头底下,想动最后还是懒得没动。这是他在宿舍请张丽和同学的客时,张丽看到倚在墙上墙壁上的白灰会蹭在身上,当时她没说什么,就割来了这块布。他有一个月没回去看她了,他一直想去,但近来心情很糟糕,生活中没有高兴的事与她分享,就忍着没去看她。他又想到了工作上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没去招惹他们,他们还会为难他?他现在一上班就感到压抑,尤其是和张大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学徒一个多月了,基本的保养操作步骤他都很熟悉了,干起活来也很熟练了,张大明再想挑剔他工作上的毛病很难挑剔了,只是动不动就冷讽热讥给他脸子看。不知为什么?张大明看着狗子就来气,狗子也说不明白。张大明有时看着累得满头汗水的狗子,也感到这个人很能干,也吃苦。干完活后也不闲着,跟着检修员周师傅学习着检修,有时还帮着一队的李志勋干。葆华见了就说着其他人:你看看人家小万,多爱学习。你们倒好,干完活,除了吹牛,就是四处傻窜,不务正业。狗子还从于技术员那里要了梳棉保养技术方面的书看,惹祸的于技术员忽然心血来潮要在全工段举行一次保养理论考试。狗子忽然明白了,张大明之所以反感他,主要是反感他好表现自己、功利心强。张大明看不起他,你再怎么表现吧,到头来不还是一个车间小工人。你还能干上车间主任还是能成为科室人员?现在这个社会要想被提拔,一是要有关系拉拔,再一个必须要有文凭。你只凭着在工作中好好表现不管用,车间有多少老工人,有的市级劳模也当了,有的还是省级技术能手,不也是在车间待了半辈子?张大明想到这里又有点为狗子不自量力而气愤。

狗子与张大明争吵实际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事。下午他们正在保养车,旁边一台车上棉花卷不走了,看车的女工王彩云,就着急地找张大明过去看看,张大明说没空,让她去找检修员,就不再理她,低下头用铁尺测试着盖板与刺滚间的隔距。王彩云看到狗子站在一边没事,就拖着他过去给看看。王彩云和狗子是老乡,两个村子隔着不到五里路。她小学就在狗子村的学校上的。村里不少人还是她的同学。她长得团脸大眼,很漂亮,也很白胖。胸脯和屁股都很大。张大明常说,这个女人一定很有滋味,听说他还追求过她,后来也就不追了,听说没戏。她知道狗子是老乡后,对他格外热情。狗子听宿舍的韩松和臧家骏说,晚上有两个姑娘找过他两次,说是和他一个车间的。韩松说,其中有一个胖的,很泼辣很漂亮,听说狗子不在,就说等等他,就和他们闲啦。他们要她们留下姓名,她说,都是一个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还问什么姓名,时间长了自然就熟悉了。他好几天想不出是谁来,他在车间很少与女工说话,她们也没问过他住在哪个宿舍?后来,在伙房打饭时,他遇到了王彩云,彩云叫住了他说:“你真是个大忙人,晚上都出去干什么?我去了你宿舍好几次你都不在。”狗子才知道原来是她到宿舍找过他。他晚上很少在宿舍,吃了饭就到表叔家去帮着干家务。起先几天去一趟,后来表叔就让他没事就去,除了干家务,还要陪上五年级的表叔的儿子孙刚做作业。

狗子没好意思拒绝王彩云,正在犹豫去还是不去,就看张大明。结果他被王彩云的软绵绵的手一拽,腿就软了,跟着她过去一看,原来机器左边一根压杆的螺丝松动了。他就拿扳手要去紧。张大明生气了,把铁尺往他面前一扔,骂起来:“那是他们检修工的事,该你屁事!选着你逞能的了?”王彩云还是拉着他说:“你别管他。一会就修好了。”“你看他敢不敢去修?他去修的话,我马上和葆华说不用他干了!”张大明又朝着王彩云喊着。狗子本来还有顾虑,一看张大明在老乡面前不给他面子还不算,还他妈的威胁他,他也火了:“我就修,你管不着!”

狗子洗完手走进更衣室时,张大明正在更衣室里有声有色地和孙大虎、崔伟他们说笑着什么。那些人还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发出一阵阵怪笑。他看到张大明用手比划着女人胸前的那对东西,意思是像馒头一样大,一样软,一样白。肯定是在说他和王彩云的事。

本想今晚上要到表叔家去,心情不好那里也不想去了。狗子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又没事可做,就想看看书。他拉开了电灯,灰黄的灯光落在了臧家骏的床头上,他看见摊在上面的几本书,就找出一本《汉语语言》翻着看。

臧家骏是高中毕业,老家是县城南面山区的。和他一起进厂的,因为没有关系就分到了细纱干搬运工,上四班,运送纱管。搬运工不仅没有技术,活还很累,这是男工里最不好的工种,感到低人一等。他常怪自己当老师的父亲没关系。怪归怪,他感到要在厂里混出个样子来还要靠自己。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就是自学考试了。那时厂里对电大、函大和成人自学毕业的大专生还很重视,不用走关系,就可以安排一个比较好的工作,就像刘彩。上电大和上专职学校,要脱产,需要厂长批准,一般人捞不着。一年厂里也就四五个名额,光照顾要紧的关系还照顾不过来。他只好选择了成人自学考试。成人自学考试很难。不仅需要你要有顽强的毅力,能够在工作之余,不顾一切地钻进书里像虫子一样贪婪,一直坚持学习好几年。还要舍得投入。每年出去考两次试,靠不及格还能再补考一次。一年考试的报名费、路费、吃住费、吃饭费,最少要二三百元钱。自学是一门一门的考,合格了一门再考下一门,考不合格的就补考。全部下来要考完十几门课程,就像跑马拉松一样,路远、劳累、时间长。聪明、勤奋的顺顺当当全部考出来也要四五年的时间。即使这样还是耽误了谈对象,更会误了孩子上学。因此多数人学着学着就半途而废了。狗子很希望臧家骏能够坚持下来,并且早日成功。他很同情他,不仅因为他憨厚老实,还因为他们相处的很好。

臧家骏一下班就抱着教材书,叽里呱啦就像念经一样念个不停。为了不打扰他看书,狗子一看到他抱起了书,就自觉地离开宿舍,到表叔家帮着干家务去了。他本想也参加自学考试,和表叔商议,表叔蛮不在意地说,他们上学那是没法子的事,你现在首先是学习技术,能够出徒,然后再想别的。狗子又回去和爹娘商议,他们都不同意上学,和表叔一个观点。让他一切听表叔的。狗子爹说:“只要你讨得了你表叔的欢心,比学什么都强。以他在厂里的能量,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这就是社会关系!在管理正规的这个国有大型企业里,个人能力是一方面,关系也很重要。同样一起进厂的,有关系狗子就可以上长白班,当保修工。而臧家骏、韩松他们没有关系就要出大力、就要依靠苦苦自学谋求出路。

他们宿舍共住了三个人。韩松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比他们早进厂一年,却比他们小,他也是初中毕业。在梳棉车间的清花工段干挡车工。他腼偏得就像个大姑娘。韩松看到他走了,自己也出去了,一般他都到他姐姐哪里去。

他姐姐也在本厂工作。韩美华和韩松长得都是大高个,很白,很细。她很爱笑,一笑就让人感到很亲近。她常来他们宿舍,他们也去过她的住处。他们都很熟悉了。

韩美华还没到,狗子的鼻子就动起来,说是闻到了一股香味。嘴说是女人的吧?眼睛就歪着头斜着朝门口看。门没关。果然韩美华苗条的身子就站在门口。狗子马上从床上翻滚下来。

她听说他们两个出去了,就笑着问:“你看外面多热闹,你自己一个人在宿舍不闷得慌?也不去找个漂亮姑娘逛逛街?”“谁会看上我啊?”狗子故作难过的说。“真想的话,我给你介绍个?就凭咱,还怕找不到一个漂亮的姑娘?”

狗子此时心情好起来了,很想让韩美华多待会,一起说说话,就让她不要站着,在床上坐坐。想找水杯给她倒水,暖瓶是空的,他就要去用热水器去烧。韩美华急忙拦住了。说不坐了,刚从老家回来,就直接到了他们宿舍,她今晚上上夜班,走了一路子很累,想回去歇歇。说着放下几个煮熟的玉米棒子让他们一起吃就走,她拍了拍自行车后面塑料袋子里装的一个瓠子说:“再一天我倒过班来了,包水饺让你们过去吃。”狗子望着她如柳条一样柔软的细腰在自行车上扭动着,走远了,他有些恋恋不舍。

看到玉米棒子,狗子想: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要秋收了。狗子想到自己刚进厂的前两天,还帮着四婶到玉米地里追过肥,那时的玉米苗刚过膝盖。一晃他在工厂里两个多月过去了。他忽然想家了,他快一个月没回家了。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怕回去,怕父母问到工作的情况?他怎么对我父母说?他又陷入了苦恼。

生活就是由苦恼和欢乐组成的。尽管狗子连着几个晚上苦恼地在床上辗转着,把床折腾的“啊吆啊吆”地叫,把臧家骏弄醒了。他怕影响臧家骏睡觉,就走出屋子,站在外面。此时已是深夜,宿舍的一排排红砖红瓦房已经沉睡了,偶尔从某个间屋里传出一阵呼噜声。宿舍东面墙外就是工厂的原料货场,那盏挂在电线杆上的长明灯昼夜亮着,它疏淡的光亮把狗子孤单的身影投在地上。他望着星空,他痛苦的时候就会望着星空。只有天空广袤的胸怀才才能够容纳一切。一切苦恼、痛苦在浩瀚的星云里才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自己在工作中那点忧愁苦恼又算什么?自己刚在社会上起步,生活的路还长,这点烦恼就承受不了了,你还能干什么?他要面对自己某前的工作坏境,并且去改变它。

苦恼并没有因为狗子的决心而停止,相反就像凑热闹一样接连而至。这不星期一刚上班,他倚在更衣橱上打瞌睡时,被张书记查到了。

昨天歇班,狗子就去了表叔家,晚上叔家来了许多人,弄的客厅就像蚂蚁搬家一样乱。王姐刚忙着炒菜,煤气灶上的火苗窜得老高,差点烧着了忙着向前扭小煤气的婶子。“小周,你把火头弄的那么大,不浪费气?”王姐刚不停翻着炒瓢,炒瓢里热气腾腾地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表婶又不耐烦地说:“炒芹菜就要急火。”王姐把婶子往旁边推了一下,“大姐,我炒菜你就不要在旁边跟着傻忙活了。你就老实在客厅了坐着,陪好客人。”“像你这样炒菜法,我坐得住嘛!”“好好,你不放心你自己炒!”

王姐在表叔家比狗子还实落。她在城里的一家小企业当厨师。听小周姐说,她想让表叔调到纺织厂,表叔也答应了,不知为什么拖了快一年了还没办成。王姐一有空就往表叔家跑。她知道狗子往表叔家跑也是为了工作的事。开始还怕狗子知道她调工作的事,直到有一天狗子问她的工作调动办得怎么样了?王姐很吃惊,就问谁告诉他的?狗子没说小周姐,而是说是表叔告诉他的。王姐刚一愣,住会就问:“你没听表叔说办得怎么样了?”狗子摇了摇头,她就叹了口气。“反正表叔已经答应了给你办,他一天办不成,你就往这跑一天。也别催问他。让他看着办吧”狗子劝慰着王姐。王姐也关心的问起狗子的工作来了,说以表叔在纺织厂的能力,调个人到他办公室,那是小菜一碟,他就搪塞着。狗子虽然经常在表叔家见到她,却很少见她说这么多话。对于到表叔家去的任何人狗子都做到敬而远之,不管多亲近狗子都怕让表叔怀疑他们私下捅咕一些事情。尤其这个王姐,见谁和谁就熟,说什么什么都明白。

表婶子见王姐把炒瓢一放,就走开了,一生气,就把炒瓢接过来了,“你以为我不会炒?”用铲子把炒瓢戳的咔咔响。王姐说有事要走,狗子把她拖住说:“这么些人正等着吃饭,这时候你撂下摊子走了,耽了吃饭,表叔回来不又要发火。”王姐气愤地说:“这样的臭老婆就得有表叔这么个人整天骂着。家里那么多东西都不舍得吃,结果坏得一堆堆的,她不心疼。用这么点气就心疼了!我走就是故意看她的笑话。兄弟,你不信看着,今晚上表叔回来肯定又要骂她。”果不其然,表叔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看到满屋子人都张着嘴,还没捞着吃喝。表叔就火了,大骂着到厨房找王姐。“小王,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炒出菜来?你他妈的干什么吃的?”表婶子正手忙脚乱,脸上满是油灰,边炒着菜边骂着:“小王这个屌孩子,我让她别太浪费气了,她就火了,甩着脸子就走了。”“你这个臭老婆什么人都让你得罪净了!别炒了,你炒的菜谁愿吃?走,狗子我带着你到饭店炒几个菜。”

那时饭店少,吃饭的也少,那个时间,附近几家饭店已经把炉火压上了。狗子他们跑了几家,好容易在城中心的一家饭店炒了八个菜,家里还有几个现成的,一共凑了十二个菜。吃完饭,客人走了,已经快十二点了。狗子把客人一送走,刚走进客厅门口,就听到里面“哗啦”响了一声,接着表叔愤怒的骂声从里面像火苗一样窜出来。“李桂芳,你就知道疼那点气?就是把一罐气全部烧净了,又能怎么样?人家小王是你的佣人?说骂就骂,说赶就赶?人家是冲着你来的?还不是为了想让我办调动?无论谁到咱家帮着干活,就有了你的武艺了,对人家横鼻子树眼的。人家狗子才来了几天?你又看不上眼了?人家都不好,只有你自己是个好人,是不是?”狗子不知道婶子为了什么事把自己也告了,他走到屋门外就站住了。他听到表婶子刚骂咧咧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被表叔狠狠搧了一耳光,表婶子捂着腮帮子就寻死寻活地哭喊着。狗子不知道该过去不过去,正在犹豫着,表述的大女儿丽霞从她房间里跑出来,把表婶子拉到了卧室。狗子听到表婶子被丽霞拽着嘴里还骂着,表叔骂着还要跟过去打,被丽霞栏住了。“爸爸,你还不知道我妈就这么个傻样。你砸死她又怎么样?你愿意看着我成了无娘的孩子?”狗子想到厨房筷子碗还没洗刷,就趁机洗涮着,但他的耳朵还留心着屋里的一举一动。他听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眼睛就偷偷趴到窗户上往里看,见表叔生气地大口大口抽着烟。今晚来的都是表叔的朋友,都个人开着织布厂。他们听说厂里要把原成科分成销售科和原料科,表叔一直就负责销售,因此他们从内部消息得知,表叔很可能提成销售厂长,今天正好是礼拜天,就趁机先提前祝贺着。这事表叔没说,连表婶子也不知道。狗子是后来和表叔一起回他老家才知道的。

表叔在屋里忽然问:“丽霞,小万你哥走了?”接着丽霞跑出来,吆喝着。狗子忙从厨房跑出来,说正在洗刷筷子碗。丽霞说这么晚了,就先不要洗了,快回去睡觉吧。狗子说快洗刷完了,就跑进厨房里。表叔出来了,看着他笑。住会才说:“这么晚了就住在这里吧。”狗子说不用了,还是回去。表叔就说:“我用摩托车送送你。”狗子忙说:“不用,不用。这么晚了,你忙了半天,也累了,也该早歇着。”

狗子到宿舍时,宿舍的门都关了。叫了半天门,看门的才没好气地敞开门。

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上午只有一台车的计划,另一台车保全工段在平车(就是大修),不用保养了。其他人都还在车间干活。狗子感到很困,就把书放在前额上,假装看书,实际上他想迷迷糊糊睡一会。

更衣室里只有他和张大明、于技术员,住了会刘坏水和孙大虎也进来了。他们在嘁嘁喳喳说笑着。

狗子迷迷糊糊感到一片片的东西落下来,落在了他身上。是风卷起的雪片?他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这是秋天,地都还翠绿着呢。中午还看到太阳舔着走在路上女人的细皮嫩肉。她们还戴着太阳帽,还披着遮阳的纱巾,飘摇在绿树底下,像只蝴蝶。是大风刮起的尘土或者是雨点?也不可能。是尘土的话,耳朵早就被土赌塞了,怎么还能听到窃窃的笑声,是谁的笑声?不只是一个人的,是一片,就像一片雨水泼在他身上。是不是走在收酒瓶子的路上,如果是的话,下雨肯定有雷声,闪电还会露出狰狞恐怖的面孔。他最怕雷电了。他最怕在送酒瓶子的路上遇到这样的鬼天气。

又一块东西又落在了他的头上,还油乎乎的,狗子一摸,才知道是擦车的擦布。他这才想起来,他是个工人了,正在休息室里。不是在收酒瓶子的路上。他忽然想到,在班上打瞌睡的,是违反劳动纪律的。被领导看到了是要扣分罚奖金的。他现在还没奖金,但影响也不好。他赶忙把书从前额拿下来,睁开了眼。张大明正指使着孙大虎向他身上抛东西,让他看到了,孙大虎就急忙转过身趴在桌子上装作没事。孙大虎初中没毕业就被父母送进厂里来了。他父母都在汽车运输公司工作,很有办法,没通过考试就提前进了厂,比他们早了四个月。他不爱学习,在城里的学校里整天打架斗殴,老师告状告累了,就不再管他了。父母给老师送礼道歉也烦了,就一气之下托门子进了纺织厂。对这样的孩子,他很少搭理。不知为什么孙大虎对他竟有些仇视。孙大虎看不惯他讨好钻营的德性,再加上张大明从中挑拨,他就对他有了成见。孙大虎很讲江湖义气,他看不顺的事情就要管。这就是三个月后他和狗子发生肌体冲突的主要原因。

张大明故意仰着脸就像没事一样。狗子不想招惹他们。自从他顶替了杨兆平干了二号位,和他平起平坐了,他们之间还算相安无事。工作与他配合的很好,事事又注意着他。他无错可挑,无话可说,自然就不好斥责他。只是生气地瞅他几眼,独自嘟囔几声,他权当不知道。他在工作上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就想在其他事上找茬。

狗子又闭上了眼,把书挡在了眼前,让他们分不出是在看书还是在打瞌睡。他眼睛闭着,耳朵可警惕地竖着,留心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张大明在用手戳弄着于技术员。于技术员正倚在椅子上,他倚在椅子上肯定也是在睡觉。“老于,你快看。”张大明悄声叫着他。“看什么看!”狗子听到椅子动了一下,于技术员从椅子上坐直了,像半圆一样的厚的眼镜片朝着张大明指着他的方向看,狗子的眼睛马上睁开了。“人家小万不是在好好的看书吗?”狗子就把身子故意挺直了,把书捧在手里。“操!你真是个老愚!”张大明见他的阴谋没有得逞,就气愤地骂着,“走,到机修聊天去。”刘坏水他们也跟着出去了。

狗子就是倒霉,平时张大明他们躺在更衣室的长条凳子上睡觉,都没事。他头一次打个瞌睡,却让张书记查到了。张大明刚走,于技术员又倚在椅子上了。狗子就放心地把帽子往下一拉大胆睡起来。这时张书记领着车间的班长、段长就过来查岗了。让他不解的是,明明他看到于技术员也倚在椅子上睡觉,他怎么就没被查到呢?莫非他有特异功能?

张书记他们一进更衣室时,于技术员就醒了。当他看到狗子还在睡时,就想喊,没等笨拙的嘴喊出口,葆华就气愤的向前扭着耳朵把狗子拽了起来。老于因看着狗子睡觉不管,只是当场被张书记好一顿批评也就没事了。狗子是违反了劳动纪律,按规定是要处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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